第四章：米德加尔德的歇脚处
夕阳熔金，涂抹在米德加尔德高耸的石制城墙上，映照出一种庄严而古老的辉光。但这辉光并未驱散艾伦一行五人心头的阴霾。他们踏着坚实平整的石板路，行走在这座刚刚见证了他们荣耀（获得银鹰徽章）的城市，感觉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惨胜后无家可归的流亡者。一天前离开埃瑞凡港时的屈辱、愤怒与仓皇，仍如跗骨之蛆，提醒着他们现实的残酷。
米德加尔德的空气干燥而厚重，混合着内陆城市特有的尘土、牲畜以及某种不知名草药的味道，与埃瑞凡的咸湿海风截然不同。街道宽敞，建筑规整，巡逻的城卫兵和随处可见的王国徽记，彰显着秩序，也透出一种内敛的威严。
艾伦走在最前，面沉如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捕捉到某些细节时，会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光。他那源自前世三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如同坚韧的铠甲，帮助他在惊涛骇浪中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埃瑞凡的遭遇，是对他内心深处可能残存的、最后一丝“少年勇者”式天真想法的彻底粉碎——仅仅依靠实力、善意和所谓的“道理”，并不能保证在这个世界上获得应有的尊重和生存空间。
现实以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他：规则由强者制定，也为强者服务。力量，不仅仅体现于刀剑魔法，更在于对规则的理解、利用，以及在必要时，打破规则或者无视弱者“规则”的决心。“金线阁”那样的地方势力，抓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把柄”，就能联合官方将他们这些新晋的银鹰冒险者扫地出门。这份无力感和被操弄的愤怒，远比战场上的失败更令人刻骨铭心。
然而，愤怒无法改变现状。成年人的法则，是解决问题，而非沉溺情绪。艾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身边的同伴。
艾莉西亚紧随其后，这位流淌着瑟兰迪尔家族血液的骄傲女剑士，此刻如同出鞘的利刃，冰冷的侧脸线条紧绷，握着腰间“荆棘”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她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眼神锐利如隼，时刻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她的气质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那份源自血脉的贵族矜持之下，战士的直接与坚韧日益凸显，隐隐透出几分卡嘉·巴尔塔般的果决。
妮娅几乎是贴着艾伦的腿在行走，毛茸茸的猫耳无精打采地垂着，小脑袋深埋，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埃瑞凡市场事件及其灾难性的后果，显然给这只单纯的小猫妖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她充满了自责、恐惧，以及被抛弃的深深不安，此刻只有紧紧挨着艾伦，才能汲取到一丝微薄的安全感。艾伦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因紧张而产生的细微颤抖。
莉莉则如同最完美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跟在艾伦另一侧。她精确得如同机械计时的步伐，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又完美地融入其中。那双平静无波的蓝色眼眸，正以超乎人类理解的方式，高速扫描、分析、记录着这座城市的一切信息。她是团队最可靠的技术核心，也是隐藏最深的王牌。
莉娜走在队伍稍后，这位精明能干的商会小姐努力挺直了背脊，整理着略显褶皱的衣物，试图恢复平日的干练。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和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承担责任的决心。她将要去面对自家的商会，为团队争取一个喘息之机。
“前面就是罗森塔尔商会在米德加尔德的分会了。”莉娜深吸一口气，指着前方不远处一栋气派的石质建筑，上面悬挂着熟悉的交叉钥匙与天平的徽记。“我去和他们谈谈，争取一个落脚点。大家稍等。”
艾伦颔首，停下脚步。“去吧。无论结果如何，我们一起承担。”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莉娜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快步走向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漫长，但每一秒都似乎被无限拉长。艾莉西亚靠墙抱臂，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睫显示她并未真正放松。妮娅蜷缩在艾伦脚边，小手无意识地揪着他的裤腿。
终于，莉娜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她的表情复杂，既有任务完成的轻松，也有无法达成最佳结果的歉意与无奈。
“情况如何？”艾伦迎上前。
莉娜露出一丝苦笑：“分会长阁下很客气，也知道我们通过了银鹰试炼。但是……”她顿了顿，语气有些沉重，“埃瑞凡那边发生的事情，他们也收到了详细报告。商会的决定是，为了避免在米德加尔德引发不必要的关注或得罪本地势力，暂时……不方便直接安排我们在商会的产业内落脚。”
这个结果完全在艾伦的意料之中。商业家族，利益优先，风险规避是本能。莉娜虽然是直系成员，但在可能影响商会声誉和运营的事件面前，个人情面显然要往后排。
“不过，”莉娜话锋一转，语气略微轻快了些，“分会长代表家族表达了对我们潜力，特别是获得银鹰徽章的认可。作为一种投资和支持，他们已经为我们在城内一家声誉良好的旅馆‘白枭之巢’预定了房间，并且承担所有费用。他们承诺会提供一些必要的信息渠道和有限度的帮助。这是他们认为目前最稳妥，既能帮到我们，又不至于让商会直接卷入麻烦的方式。”
“很好。”艾伦平静地点头，脸上没有丝毫失望或不满。他的成熟让他明白，这已经是基于现实考量的最佳结果。“你做得很好，莉娜。有地方住就行，其他的我们自己解决。带路吧。”
看到艾伦如此理解和平静，莉娜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对他的沉稳更多了几分敬佩。她用力点头：“嗯！‘白枭之巢’我知道，是面向中高层冒险者和富裕商旅的，很安全，环境也好。我们走！”
一行人再次移动，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了一家门面雅致的旅馆前。招牌上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白色猫头鹰，栩栩如生。“白枭之巢”——名字倒是挺有格调。侍者在确认了莉娜出示的商会信物后，立刻恭敬地将他们迎入温暖明亮的大堂。
莉娜很快办妥手续，拿到了两把黄铜钥匙。“商会给我们定了两个相邻的套间。”
艾伦接过其中一把，目光在众人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然后以一种极其自然的、纯粹基于实用考量的语气做出了安排：“我和莉莉、妮娅住一间。妮娅需要照顾，莉莉也能提供保护。艾莉西亚，你和莉娜住另一间。”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莉莉毫无反应，对她来说住在哪里、和谁住都一样。妮娅听到能和艾伦以及看起来无害的莉莉姐姐住在一起，脸上立刻绽放出安心的光彩，小鸡啄米般点头。
然而，艾莉西亚和莉娜却同时怔住了，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错愕和……别扭。
作为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小姐和商会千金，她们对男女之间的界限有着根深蒂固的认知。尽管她们百分之百信任艾伦的人品，也清楚妮娅确实需要特殊照顾，莉莉的存在更是特殊，可让艾伦与两个女性——哪怕身份特殊——共处一室，而她们两个却要挤在一个房间……这安排怎么听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艾莉西亚秀眉微蹙，本能地想提出异议，比如她可以负责保护妮娅，或者直接多要一个房间。但当她看到艾伦那副坦然自若、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安排有任何不妥的表情时，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现在是特殊时期，团队刚遭重创，稳定和团结压倒一切。为这种“小事”争论，显得太不合时宜，也太……小家子气。而且，以她对艾伦行事风格的理解，他恐怕真的只是从最直接、最高效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了。
莉娜的心思则转得更快。她同样觉得这安排透着古怪，心底甚至掠过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酸意。但她也理解艾伦的逻辑——妮娅确实离不开人，莉莉则几乎不能算作传统意义上的“女性”。更重要的是，看到连艾莉西亚这位身份更高的贵族都没吭声，她自然也不会做出头鸟。再说，和艾莉西亚这位老朋友住一起……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最终，两人都选择了沉默。艾莉西亚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莉娜则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对艾莉西亚使了个眼色：“那正好，咱俩晚上可以好好聊聊女儿家的心事了。”
艾伦似乎完全没捕捉到两位少女之间那电光火石般的复杂眼神交流和内心戏码，满意地点点头，用钥匙打开了其中一扇门：“好了，都先进去安顿一下吧。洗漱，整理东西。一个小时后，到我房间集合，我们需要尽快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说完，他便领着莉莉和妮娅走进了房间。
艾莉西亚和莉娜拿着另一把钥匙，打开隔壁房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喧嚣。房间布置得很舒适，两张铺着干净床单的单人床，梳妆台，还有一个小小的会客区。
“唉……”莉娜把行囊往地上一扔，伸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终于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艾伦这家伙……在某些方面，真是迟钝得让人好气又好笑。”
艾莉西亚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魔法灯火，背对着莉娜，声音清冷地传来：“他可能真的只是没把这当成一回事。比起纠结这个，不如想想晚上怎么规划行程。埃瑞凡受的这口恶气，我们迟早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话语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隔壁房间里，艾伦正在打量大套房的格局。一个带壁炉的小客厅，连接着一间宽敞的卧室，三张床铺并排安置，留有足够的空间供人走动。莉莉已经如同精密仪器般开始检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排除任何潜在的窃听或危险。妮娅则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艾伦身后，大眼睛好奇又惶恐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
夜色渐浓。简单的晚餐（由旅馆送到房间）和洗漱之后，旅途的疲惫混合着精神上的重压，开始侵袭每一个人。艾伦让妮娅先去休息，小猫女却迟迟不愿独自上床。她站在卧室门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尾巴不安地缠绕着自己的小腿。
“艾伦大人……我害怕……床太大了……”她的声音细若蚊鸣，带着浓浓的依赖。
艾伦揉了揉眉心，心中涌起一阵疲惫的柔软。他低声道：“好吧，你睡里面那张床。我就在旁边守着。”他指了指靠墙的床铺，示意她过去。
妮娅的小脸上露出几分安心，点点头，爬上床缩进被子里。大眼睛仍不时偷瞄艾伦，直到确认他不会离开，才慢慢合上眼。昏暗的魔法灯光下，她娇小的身影显得格外脆弱，猫耳微微颤动，仿佛还在梦中感知着周围。
艾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目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埃瑞凡的家园被毁、试炼的艰辛与荣耀、金线阁管事的嘴脸、卫兵冰冷的驱逐令……一幕幕画面交织闪现。巨大的压力如影随形，混杂着对未来的迷茫和一股难以排遣的躁动。他的呼吸不自觉加重，拳头无意识攥紧。
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微弱的、带着奶香味的柔软气息靠近。睁开眼，只见妮娅不知何时又从床上溜了下来，身上裹着薄薄的睡裙，赤着小脚丫，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小手紧张地抓着裙角。
“艾伦大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还是睡不着……这里太陌生了……”
昏暗的光线下，猫族少女的轮廓柔软而无助，那双盈满水汽的大眼睛和微微颤抖的猫耳，足以让任何人心生怜惜。艾伦叹了口气，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怜悯、责任，还有一丝被压力压迫到极致后的烦躁。他强压下内心的波动，声音低沉：“妮娅，别怕。我就在这里。回床上去，我守着你。”
妮娅咬着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被艾伦语气中的坚定震慑，乖乖地点了点头，小跑回卧室，重新钻进被窝。
艾伦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冷静。然而，身体的紧绷并未消退，反而因连日的压抑而愈发强烈。他闭上眼，试图调整呼吸，却发现心跳快得有些异常，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在胸膛间翻涌。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在客厅阴影中的莉莉动了。她悄无声息地滑到艾伦身旁，蓝色眼眸中闪过一连串细微的数据流，如同冰冷的星光在黑暗中跳跃。她的仿真皮肤下，微型传感器高速运转，捕捉着艾伦的每一丝变化——心率骤升、体温微增、应激激素的浓度波动。
“艾伦大人，”她的声音平稳如精密仪器，不带一丝感情起伏，“检测到您目前处于高强度应激状态。心率超出正常范围15%，肾上腺素水平超阈值，神经递质紊乱。综合分析：您的生理和心理平衡已受威胁，可能影响后续决策效率。建议立即进行干预。”
艾伦睁开眼，皱眉看向她：“干预？什么意思？”
莉莉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女仆礼。那双包裹着仿真皮肤、触感微凉却柔软异常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她抬起头，蓝色眼眸直视着他，瞳孔深处隐约可见微弱的光点闪烁，仿佛无数代码在无声奔涌。
“根据核心协议Alpha-7，莉莉有义务确保您的最佳状态。”她的语调平直，却带着不容抗拒的逻辑力量，“当前状况下，您的生理需求需优先处理，以恢复稳定。莉莉将为您提供……必要的服务。”
话音落下，她靠近了一些，动作流畅得如同机械齿轮的完美咬合，却又带着程序模拟出的温柔。那双蓝色眼眸始终注视着他，没有羞涩，没有欲望，只有纯粹的执行指令的光芒——仿佛一台精密仪器正在以最优解的方式运转。她的手指从肩膀滑向他的手臂，微凉的触感渗入皮肤，随后，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气息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她仿真皮肤下那微不可察的机械震动。
艾伦愣住了。前世那些觥筹交错、逢场作戏的画面一闪而过，让他瞬间明白了她话语中的含义。理智在尖叫，告诉他这太荒谬了——对方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机器。然而，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压抑却在悄然松动他的防线。压力需要出口，需求需要解决，尤其是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异世界。他闭上眼，身体微微后靠，深深陷入沙发的柔软之中。没有言语，没有抗拒，只有沉默。这沉默，便是他的回答。
莉莉接收到了指令。眼中数据流加速流动，她的身体以一种程序化的优雅靠近了他。壁炉的火光映照在她毫无瑕疵的面容上，勾勒出一抹既像人类又超越人类的奇异轮廓。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一台精密仪器在执行优化程序——没有多余的停顿，没有情感的波动，只有模拟出的温柔与绝对的控制。她伸出手，微凉的手指轻触他的皮肤，随后，房间的光线似乎暗了下来，火光摇曳间，一切细节隐入沉默。
时间仿佛被压缩，又仿佛被拉长。当一切归于平静，艾伦感到身体的紧绷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后的松弛。他睁开眼，看到莉莉已退开一步，正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他的衣领。她的蓝色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一次例行的维护任务。
“服务完成。”莉莉的声音响起，依旧毫无起伏，“您的生理指标已恢复至正常范围，心率稳定，应激水平下降至安全阈值。建议后续补充睡眠以巩固效果。”
艾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平复下来的身体，眼神复杂。他清楚地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与这个没有灵魂的机械女仆跨越了某种界限。前世的经历让他对这类行为的心理阈值早已异于常人，他没有罪恶感，也没有道德上的纠结，只是心底掠过一丝荒诞与空虚。莉莉的“服务”精准、高效，几乎像是一次生物机能的优化，而非人类间的亲密接触。这种机械式的完美，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疏离。
但他很快将这些杂念甩开。他是成年人，是团队的领导者，未来的路还很长。沉溺于无谓的思辨毫无意义。
“莉莉，起来吧。”他声音低沉，已恢复往日的沉稳。
“是，艾伦大人。”莉莉顺从地站直身体，眼中数据流缓缓停歇，重新进入待命模式。
艾伦的目光投向卧室，妮娅的小小身影蜷缩在靠墙的床铺上，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熟。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窗外沉沉的夜色。
米德加尔德的夜晚，静谧中潜藏着暗流。他知道，从被迫离开埃瑞凡的那一刻起，他内心的某种平衡就被打破了。他依然是他，那个珍视伙伴、心存底线的艾伦，但通往未来的道路，必须用更坚硬、更现实，甚至更冷酷的方式去开拓。
“艾伦大人，需要准备热水沐浴吗？”莉莉的声音适时响起，平稳如常，仿佛一台永不疲倦的精密仪器。
艾伦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好，去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