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的江南,暖风熏得游人醉。
姑苏城外的画舫上,“玉面小郎君”卓非凡斜倚着软榻,手中一卷前朝孤本,目光却落在粼粼的湖光上。他生于江南书香世家,一手“落英缤纷剑法”名动江湖,但他更喜欢的,却是这丝竹悦耳、美人如玉的红尘风月。
这份风月,有时也会让人觉得有些……腻了。
“公子,茶凉了。”
声音很轻,很柔。是他的丫鬟小茶。她名为丫鬟,实则却是卓家自小便悉心培养的‘护剑人’,是卓非凡行走江湖真正的底气与最后一道屏障。在外人眼中,她只是个恬静温婉的小姑娘,无人知晓,她那看似纤弱的身躯里,蕴藏着已臻化境的‘寒梅心经’内功,武功之高,远在卓非凡之上。
卓非凡笑了笑,正要说话,一只信鸽扑棱棱落下。
信是他的至交好友,江南首富之子钱万金派人加急送来的。信上的字迹潦草而兴奋:
“非凡吾兄,京城之地,竟有‘极乐天宫’,人间仙境,销魂之所!非王侯巨贾不得其门而入。弟已先行探路,兄速来,共销此魂!”
卓非凡阅毕,抚掌大笑:“这钱胖子,当真是会寻乐子!”
他将信递给小茶,意气风发地站起身,衣袂飘飘,说不出的潇洒。“小茶,备马。咱们也去瞧瞧,是何等的天宫,能让这胖子连魂都丢了。”
一路北上,晓行夜宿。这日行至魯南地界,天色已晚,官道旁的林子里,一盏灯笼亮着,挑出一面幡子——“行人乐客栈”。
店里只有一个笑得过分热情的胖掌柜,和一个眼神呆滞的瘦伙计。卓非凡扮作一个文弱书生,小茶则是乖巧的小丫鬟,这身行头,走江湖最是安全,也最是危险。
酒是劣酒,喝一口,像吞了一把刀子。
饭后,二人回到房间。卓非凡正欲点评几句饭菜,却见小茶的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小茶盘膝坐下,闭目调息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秀眉紧蹙:“公子,这房间里的熏香有问题。它不会让人立刻昏迷,但会慢慢散去人的内劲,让真气运转滞涩。此香名为‘离魂香’,是一种极其阴毒的软筋散。”
卓非凡心中一凛。小茶又将她探查到的情况——地窖的尸体、子时动手的计划、以及客栈是黑风寨眼线的秘密——全盘托出。她自幼受到的训练,便是应对这等阴诡伎俩,侦查探听更是家常便饭。
卓非凡瞬间明白了眼前的死局。他迅速冷静下来,分析道:“原来如此。强行冲出去,我们中了迷香,一旦拖延,引来悍匪,后患无穷。为今之计,只有在子时之前,趁着他们以为我们药力已深、防备松懈之时,悄悄离开。然后快马加鞭,赶往县城报官。让官府来处理这整个匪巢,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二人计议已定,不再迟疑。趁着夜色,主仆二人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出客栈,牵出马匹,绝尘而去。天明时分,三十里外县城的鸣冤鼓被敲得震天响。
数日之后,京城的巍峨轮廓,已在眼前。
卓非凡并未去叨擾钱府,而是寻了城中一家名为“文渊阁”的客栈住下。安顿好后,他才换了一身锦衣,施施然前往钱府拜会。
钱府管家一见他,便如同见到了救星,急得快要哭出来:“卓公子,您可算来了!我家少爷……出事了!”
原来,钱万金等不及他,于昨日傍晚便独自一人,带着一名贴身丫鬟,去了那“极乐天宫”。临行前,还留下了一封信和一块非金非玉的黑色牌子。
管家愁容满面:“我家少爷往日虽然爱玩,但从不彻夜不归,可如今已是一天一夜,连人带丫鬟,都音讯全无!”
卓非凡握着那块冰冷的牌子,安慰了管家几句。他回到客栈,对小茶道:“看来,这个‘极乐天宫’,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今晚,我就去会会它。”
黄昏时分,城南,醉仙楼。
卓非凡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手持一把湘妃竹扇,俨然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他亮出黑牌后,立刻被一名青衣小厮恭敬地引至三楼雅室。房内坐着一个身穿绸衫,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那人一双眼睛如同鹰隼,锐利地打量着卓非凡。
“阁下是?”
卓非凡从容落座,轻摇折扇:“钱万金是我朋友。”
八字胡点点头,从桌上端起一杯茶,看似随意地递过来:“钱公子昨日刚来过。朋友,喝茶。”
就在卓非凡伸手欲接的瞬间,那茶杯竟微微一沉,一股灼热的内劲直逼卓非凡的手指!这既是试探,也是下马威。
卓非凡脸上笑容不变,手指看似轻描淡写地搭在茶杯上,那股内劲顿时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端起茶杯,送到唇边,闻了闻,却不喝,又轻轻放下。
“啪”的一声轻响,坚硬的紫砂茶杯上,竟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八字胡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是个深不可测的高手。
“阁下好功夫。”他的语气客气了许多。
卓非凡收起折扇,淡淡道:“茶是好茶,可惜,凉了。”
言下之意,是他的耐心也快凉了。八字胡额头渗出一丝冷汗,不敢再有任何试探,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卓非凡与小茶来到酒楼后院的马厩,那里停着一辆全封闭的马车。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一座金碧辉煌的地下宫殿出现在眼前。殿堂门口,一个名为梦姬的妖艳女子,正对着他们盈盈一笑。
“欢迎光临,极乐天宫。在这里,您的所有欲望,都将得到满足。”
她引着二人向内走去,沿途所见,让卓非凡大开眼界。
“这是‘南风馆’。”梦姬指向左侧一处雅致的竹林院落。院中尽是些俊美异常的少年郎,他们并非市井相公那般俗媚,而是各有风骨。或抚琴,或对弈。卓非凡微微颔首,心中暗忖:有点意思。将欲望之事做得如此风雅,倒也算是一种本事。只不过,刻意营造的“知己”之梦,终究少了些天然的意趣,斧凿痕迹略重。
“那是‘万象台’。”梦姬又指向大殿中央一个被数层薄纱笼罩的高台。台上烟雾繚繞,布景竟是一片残破的古战场。一个身披霸王铠的演员,竟是当朝以勇武闻名的定远侯!卓非凡饶有兴味地看着,心道:凡人皆有梦,此处倒是能将梦境化为现实。只是,反复咀嚼同一个梦,未免有些乏味。真正的霸王一生只死一次,这里的“霸王”,却可以夜夜乌江自刎。趣味虽有,格调却不高。
他们继续前行,经过一处名为“闻影阁”的所在。这里由无数面被称为“影龙琉璃”的特殊镜墙隔开,客人可以躲在暗处,静静地窥视另一侧精心布置的各种隐秘场景。看到这里,卓非凡嘴角的笑意淡了些。他品鉴美人,喜欢的是眉目传情、言语交锋的互动乐趣。这般纯粹的窥探,如同只看不吃的饕客,终究是少了些滋味,显得小家子气了。
他以一种“品鉴者”的眼光审视着这一切,心中已然有了定论:这些玩法,虽然新奇,但究其根本,还是欲望的直接展露,过于直白,失之于“雅”,终究算不得上乘的享受。
行至大殿最深处,一扇雕刻着狰狞恶鬼图样的黑色大门紧闭着。门缝里,隐隐有压抑的嘶吼和金属碰撞声传出。
“我朋友钱万金,他在何处?”卓非凡问道。
“钱公子啊,他正在‘修罗场’里享受呢。”梦姬指的正是那扇鬼门。
恰在此时,门上一个手臂粗的铁闸被拉开,露出一道窥孔。卓非凡下意识地凑上前去,只看了一眼,瞳孔便微微一缩。只见昏暗的场地内,他的朋友钱万金正手持长鞭,疯狂地抽打着一个被绑在木架上的人,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贵客,这里是让您来玩的,可不是看的。”梦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那铁闸也随之“哐当”一声合上了。
卓非凡心中虽有些不适,但转念一想,钱胖子素来爱玩些新奇刺激的,或许这只是此地的一种特殊“戏剧”罢了。他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朋友是玩得兴起,过几日兴奋劲儿过了便好。
“贵客远道而来,不如也寻一处自己的乐土?”梦姬再次妩媚地笑道。
卓非凡收回思绪,他本就是为寻乐而来,钱胖子既然玩得尽兴,自己又何必扫兴?他轻摇折扇,风流一笑道:“也罢,客随主便。我这人没什么特别的癖好,就喜欢些寻常的风月。不知此地可有善歌舞、精通音律的绝色佳人?”
梦姬将他引至一处名为“霓裳苑”的独立庭院。不多时,两位仙子般的女子联袂而入。
“小女子弄玉。” “小女子飞琼。”
她们的美,已经超越了凡俗的极限,美得不似真人。
琵琶声起,笛声应和。弄玉歌喉一展,飞琼舞姿翩跹。卓非凡彻底沉醉其中。于他而言,这并非勾起欲望的靡靡之音,而是一种能滌荡心灵的艺术。身为剑客,最重心境通明,心若蒙尘,则剑路迟滞。此刻这仙乐妙舞,便如同一泓清泉,洗去了他一路风尘,让他的心境愈发澄澈。
酒至半酣,情至浓时,卓非凡向侍立在门外的小茶递了一个眼色。小茶心领神会,身影一晃,便如一缕青烟般融入了庭院的阴影之中,再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他这才放心,与弄玉、飞琼二女在暖阁内共赴巫山云雨。他品鉴着这极致的温柔,如同品鉴一壶绝世佳酿,深知其美在于入口的醇厚与回甘,而非沉溺不醒的酩酊大醉。人生精彩,在于体验,而非占有。花开堪折直须折,花谢之后,便也了无牵挂。
不知过了多久,梦姬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说是钱公子已经结束了。
卓非凡意犹未尽地起身,与两位美人温存作别。他走出暖阁,只见钱万金摇摇晃晃地从“修罗场”里出来,衣衫凌乱,身上甚至还有几道血痕,脸上是那副诡异的、亢奋至极的潮红。
他一把抓住卓非凡的肩膀,大笑道:“非凡!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刺激!这才是人生!”
卓非凡此刻方才明白,朋友追求的是无尽的“刺激”,用更强的感官体验来填补内心的空虚;而自己追求的,是人生的“精彩”,是将万事万物都化为阅历。道不同,终究殊途。
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钱万金的后背,二人一同乘车离开。
回到钱府,卓非凡便告辞,径直返回了文渊阁客栈。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钱府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钱万金将自己锁在房中,性情大变。他变得暴躁、多疑、阴沉,时常在房中大发雷霆,砸碎东西。到了夜里,下人们还能听到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反复念叨着:“修罗场……修罗场才是真的……”
往日那个豪爽开朗的钱胖子,彻底沦为了欲望的奴隶。
卓非凡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再去醉仙楼,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变成了一家普通的酒馆。
极乐天宫,连同它的入口,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江湖手段,已无济于事。卓非凡想起了父亲的一位故交,当朝刑部侍郎王大人。
刑部内堂,王侍郎屏退左右,在听完卓非凡的叙述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他才缓缓起身,踱步到窗前,负手望着庭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非凡,你可知,京城之中,为何槐树最多?”
卓非凡一怔。
“因为槐木,木质坚硬,纹理细密,最适合做……”王侍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手的手指,向上,指向了屋顶,指向了那片被屋檐框住的天空。
动作很慢,很稳。
卓非凡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瞬间明白了那个手势所蕴含的惊天信息。
见到卓非凡已经领会,王侍郎这才缓缓放下手,转过身来,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若非看在你父亲与我乃是生死之交的份上,今日你说的这些话,就足以让你走不出这刑部的大门。”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你说的那个地方,”王侍郎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是用来装盛……一些见不得光的欲望的夜壶。里面的东西,无论是人是物,都不过是器皿。用完了,就要倒掉,洗净,让它变得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忘了你那个朋友吧。”王侍郎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被‘夜壶’里的秽物溅到了身上,就再也洗不干净了。你现在要做的,是立刻离开京城,回你的江南,把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烂在肚子里。”
走出刑部大门,午后的阳光刺眼而灼热,卓非凡却感觉自己如坠冰窟。
他脑中再次浮现出弄玉和飞琼那完美无瑕、不似真人的脸庞。那段旖旎的回忆,此刻却像是被涂上了一层冰冷的毒药。
一件完美无瑕的玉雕固然极美,可若是知晓它是由活人骸骨雕琢而成,便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悚栗与恶心。
卓非凡的风流,源于他对“美”的欣赏,而这“美”,必须以“人”为本。当他明白,弄玉和飞琼可能根本不是“人”,而只是被精心豢养、随时可以被敲碎丢弃的“玩物”时,那份美好的体验便彻底崩塌,化为了尘埃。
他那颗被圣贤书浸润、被侠义之道所守护的内心,无法对这种将人“非人化”的罪恶产生半分留恋。
心中的那场品鉴,至此结束。
结论已下。
再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