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山宴

夏末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浇得无影无踪。

对于即将踏入大学校门的年轻人来说,这个夏天像一本被翻到最后一页的书,充满了不舍与对未来的躁动。林默和苏晴也是如此。

林默,出身于本市著名的医生世家,父亲是院长,姐姐是外科精英。他从小被寄予继承家业的厚望,在充满了消毒水味的走廊和堆积如山的中药材中长大。然而,或许是出于对那种被规划好的人生的叛逆,他最终毅然选择了首都一所顶尖理工大学的精密仪器专业,痴迷于冰冷的金属和毫厘之间的精准。苏晴则不同,她的父母是风险投资界的风云人物,自幼餐桌上的话题便是市场、人性与风险评估。这种环境让她比同龄人多了一份对表象之下动机的敏锐直觉。

为了给这个特殊的夏天画上一个狂野的句号,他们二人,连同在本市无人不知的富家子王硕、性格活泼的陈东以及李倩和张薇,六人决定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户外探险来告别高中时代。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起初只是几滴凉意,转瞬间便成了倾盆之势,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砸在芭蕉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山路转瞬泥泞,手机屏幕上那孤零零的无信号标志,宣告着他们与现代文明的暂时隔绝。就在他们狼狈不堪,几乎要为自己的草率决定而爆发争吵时,密林深处,一座古雅的中式庄园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视野尽头。它静静地矗立在雨幕中,青瓦白墙,飞檐翘角,突兀得像一幅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幻象。大门上方的黑色牌匾上,是三个飘逸的篆字——听雨轩。

庄园的主人,自称姓胡的一家,热情得恰到好处。胡先生穿着合身的复古西装,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老派的从容。胡太太一袭紧身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姿,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他们的儿女,胡瑾与胡媚,更是俊美妩媚得不似凡人,仿佛是从古画中走出的精怪。

午宴丰盛,气氛融洽。饭后,众人被请至一间陈设着厚重红木家具、点着淡淡檀香的客厅饮茶。

狩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让人神经松弛的檀香。胡瑾,那位俊美非凡的大儿子,正指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卷,对李倩和张薇侃侃而谈,从笔法意境讲到画中传说,他渊博的知识和富有磁性的嗓音,让两个女生听得如痴如醉,脸上挂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毫无防备的笑容。另一边,胡太太和二女儿胡媚则与王硕、陈东坐在一起。胡太太优雅地为王硕添茶,不经意地问起他家里的生意,言语间尽是赞赏,精准地搔到了王硕虚荣心的痒处,让他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开始吹嘘自家的产业。而胡媚则托着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饶有兴致地听着陈东讲着学校里的趣事,时不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轻笑,让陈东的脸都红透了,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整个客厅里,只有林默和苏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并非完全不说话,只是在被问及时才礼貌地回应几句,显得兴致缺缺。苏晴端着温热的茶杯,感觉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檀香味让她有些头晕。她看着王硕他们脸上那种近乎痴迷的神情,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仿佛他们正在被无形的蛛丝缓缓缠绕,生命中最鲜活的情绪——无论是虚荣、爱慕还是喜悦——都在被这家人不动声色地汲取。林默则沉默地观察着一切,胡家人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就像是排练了千百遍的戏剧,反而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不真实。

“这宅子真大,我们想随便走走看看,可以吗?”林默找了个机会站起身,对胡先生说。这压抑的氛围让他如坐针毡。

“当然,”胡先生微笑着,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

苏晴立刻跟着站了起来,两人像是逃离一般,离开了那个气氛诡异的客厅。

在一个挂满水墨画的走廊拐角,他们看见了那家的小女儿,约莫十岁,名叫胡筱,正在独自玩着一个古董九连环。她没注意到走过来的人,手一滑,玩具掉在地上,一个精致的瓷瓶也从她的口袋里滚了出来。

林默离得最近,立刻上前帮忙。他捡起瓷瓶,入手温润,质地细腻得不似凡物。正要递还给小女孩,苏晴也走了过来,温柔地问了句:“没摔到吧?”就在这时,林默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或许是源于自幼对药瓶的熟悉——下意识地拔开了瓶塞。

一股混合着草药和淡淡血腥味的浓香霸道地冲入鼻腔,让他瞬间一阵晕眩。

“小心!”苏晴扶了他一下,目光关切地转向胡筱,却正好看到让她心头一跳的画面:在那一刹那的光影交错中,小女孩受惊的瞳孔收缩成一道冰冷的、非人的竖线,但眨眼间又恢复了正常,快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胡太太脸上挂着完美的微笑,对林默和苏晴说道:“家传的方子,味道是有些冲,见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从林默手中取回瓷瓶,然后牵起胡筱的手,“筱筱,你的‘安神丹’不能给客人看,会吓到他们的。”她的语气轻柔,但林默注意到,她牵着女儿的手,指节捏得发白,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紧张的姿态。

回到客房,林默和苏晴立刻关上门。林默低声道:“那药味不对劲,我虽然后来没学医,但从小闻药材长大,那里面有几味药根本不是小孩子能用的虎狼之药。”苏晴脸色也有些发白:“我刚才看到……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像猫一样。”

一个可怕的推论在他们心中形成。他们立刻找到其他人,将自己的怀疑和盘托出。

回应他们的,却是一片不以为然。王硕挥挥手,嘲笑道:“你们俩是恐怖小说看多了吧?人家隐居山林,用点偏方怎么了?别把人家的雅兴当成恶意。”李倩更是觉得他们在扫兴:“胡先生一家这么有教养,怎么可能有问题!你们别是嫉妒胡瑾对我好吧?”劝说无效,林默和苏晴被彻底孤立了。

傍晚,雨势渐小。晚餐的气氛更加热烈,胡家人拿出了珍藏的果酒,那酒醇厚得诡异,入口甘甜,后劲却让人头脑发昏。王硕四人喝了不少,眼神都开始变得迷离。晚餐后,胡瑾微笑着对三位女生发出赏花邀请,而胡媚则提议带男生们去她的东厢房看些有趣的物件。那邀请仿佛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

就在胡媚的目光要落到林默身上时,他立刻揉着太阳穴,皱眉道:“真不好意思,我的头有点疼,想先回房休息了。”苏晴立刻会意,扶住他:“我也觉得有些闷,我们就不去打扰大家的雅兴了。”

胡家兄妹对视了一眼,那眼神中闪过一丝自信而不屑的光芒,仿佛是猎人看着两只暂时逃脱却已在网中的猎物。胡媚轻笑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二位好好休息。”

四位同学心甘情愿地跟着胡家兄妹,走向了宅邸深处的不同方向。

客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林默和苏晴。周围的烛火似乎变暗了,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愈发浓重,吸入肺里,让人四肢发软。远处,隐约传来李倩的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被死寂吞没。

“我们得走!”林默拉起苏晴,可大门早已被锁死,沉重得像是与墙壁融为一体。

当他们惊慌地经过书房时,林默透过门缝向里看去——王硕瘫坐在太师椅上,脸上还挂着贪婪的痴笑,身体却像漏气的皮球一样干瘪下去,生命的气息正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流失。而胡先生,就站在他面前,背对着门。

或许是地板的吱呀声惊动了他。胡先生猛地回过头,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光。“有两只小老鼠不听话呢。”他的声音悠悠地在空旷的宅邸中回荡,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瞬间,胡瑾和胡媚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走廊两端出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一场绝望的追杀开始了。他们的奔跑声在空旷的宅邸里显得如此无力,身后是他们自己的狂乱心跳和粗重的喘息,以及那不紧不慢,却如影随形的脚步声。

最终,他们被逼进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身后是胡瑾撞击木门的可怕声响,厚重的门板在非人的力量下发出了呻吟,已经出现了裂痕。

就在他们彻底绝望时,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的柜子后面,一块墙板被悄悄移开,露出了胡筱那张因恐惧而煞白的小脸。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尽全力地对他们招手。

苏晴瞬间僵住了。这是另一个陷阱吗?

“我信她!”林默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无比坚定地说,“下午我看到了,她看她母亲的眼神是真正的害怕,她和他们不一样!”

林默的话像一道闪电。苏晴想起了自己那对做风险投资的父母常说的话:最重要的决定,往往不是在数据齐全时做出的,而是在信息不足、压力巨大的情况下,依靠直觉和对“人”的判断去“下注”。这是一次赌上性命的豪赌,前面是未知的生机,后面是确定的死亡。她咬紧牙关,重重地点了点头,内心嘶吼着:“好,赌一把!”

两人迅速钻进了密道。胡筱将墙板恢复原样,隔绝了外面的撞门声。她点燃火折子,在前面引路。在通道的尽头,是一扇被藤蔓覆盖的暗门。她推开门,回头看着林默,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然后,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二天,搜救队在山林里找到了昏迷的林默和苏晴。其他四人的尸体也在附近被发现,他们的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命精华,瞬间衰老了几十岁,但脸上,却无一例外地凝固着一种极度满足和幸福的表情。

这起离奇的案件最终成了悬案。那座名为“听雨轩”的古宅,仿佛从未在那个坐标上存在过。

面对警察和家人的询问,林默和苏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只说自己受到了巨大惊吓,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们带着这个永远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走进了大学。只是,他们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看待这个看似正常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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