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惊雷之三

第三部:雷霆之怒

从皇宫策马而出,沈渊怀中的那道密旨滚烫如火。扳倒兵部侍郎王疏,不过是这场大战前微不足道的序曲。从这一刻起,他将要面对的,是十五年前那桩被先帝钦定为铁案的、关于他整个家族覆灭的真相。

第二天的大朝会,成了宁远帝为他铺平道路的最终舞台。朝会之上,宁远帝首先当众宣布了兵部侍郎王疏“勾结前朝余孽,意图谋反”的罪行,并对悬镜司雷霆出击、挽救社稷于危难之中的功绩,大加褒奖。

“悬镜司指挥使沈渊,”皇帝的声音响彻金銮殿,“查获谋逆大案,有功于国。朕意,晋其为悬镜司都督,官居正一品,总领悬镜司一切事务,监察百官,便宜行事!”

正一品!位同三公!这个品级,意味着沈渊的地位,已经与他最终的敌人——太尉,平起平坐。朝堂之上,太尉一党虽然心有不甘,但面对“破获谋逆大案”这泼天的功劳,他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渊一步登天。

紧接着,宁远帝抛出了更重磅的炸弹。他以王疏谋逆案中发现的“构陷沈骁”密信为由,当庭宣布:“兵部侍郎一案,牵扯出十五年前镇北侯谋逆案或另有隐情。为不使忠良蒙冤,不使奸邪漏网,朕决意,重启‘镇北侯沈骁谋逆案’的调查,由新任悬镜司都督沈渊,全权负责!”

皇帝巧妙地将重开旧案的动机,从“推翻先帝结论”,转变成了“彻查谋逆余党”,在政治上立于了不败之地。

成为悬镜司都督后,沈渊获得了查阅所有皇家绝密档案的权力。他与顾清洛二人,将自己关在了悬镜司最深处的档案库中,将十五年前那桩冤案的所有卷宗,全部重新梳理。

卷宗浩如烟海,从前线战报、军需调度,到京城的弹劾奏折、审讯记录,每一份都看似天衣无缝。然而,在不眠不休地翻阅了数日之后,顾清洛那堪比计算机的大脑,终于从两份看似毫不相干的卷宗中,发现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沈渊,你看这里。”她指着一份《北疆战事详报》和另一份《军需处押运录》,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兄长率领的前锋营,是在永安三十二年十月初七,于狼牙谷遭遇伏击,全军覆没的。战报上说,是因后援粮草未能按时抵达,导致军心动摇,被敌军趁虚而入。”

她又指向另一份卷宗:“但你看这份押运录,负责给兄长运送粮草的部队,是在十月初一就从后方大营出发的。从大营到狼牙谷,急行军只需三日。就算路上有耽搁,也绝不可能在十月初七还未送到!”

粮草,晚到了至少三天!

这三天,便是导致沈家军精锐覆灭、兄长战死的直接原因!这绝不是意外,而是蓄意的谋杀!

沈渊立刻将调查重点,放在了当年那支负责押运粮草的部队上。他动用悬镜司的力量,从浩瀚的军籍档案中,找到了当年那支部队的指挥官——一个名叫赵德的老兵,如今已解甲归田,在京郊的一个小村庄里苟延残喘。

沈渊亲自带人,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午后,找到了这位早已病入膏肓、躺在床上等死的老兵。

当沈渊将那份显示着粮草延误的卷宗拓本放在赵德眼前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恐。

“不……不关我的事……”他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是军令……是军令啊……”

“什么军令?”沈渊的声音冰冷,“是让你延误三日,眼睁睁看着我兄长和我三千沈家军精锐,活活饿死在狼牙谷的军令吗?”

赵德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沈渊知道,对付这种在军中打滚了一辈子的老兵,威逼无用,只能攻心。他放缓了语气:“赵老将军,我知道你也是奉命行事。当年事后,太尉做得天衣无缝,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将领,要么‘战死’,要么‘病故’,要么就被调往了蛮荒之地,再无音讯。他算计了一切,但他千算万算,疏漏了你。他大概以为,你这样一个忠厚老实、又身负重伤的百夫长,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早已吓破了胆,绝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更活不到今天。”

沈渊的目光变得锐利:“但他错了。你活下来了。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将当年的真相说出来,我可以保你家人平安富贵。否则,你死之后,你构陷忠良、害死三千袍泽的罪名,将由你的子孙后代,永远背负下去。”

这番话,终于击溃了老兵最后的心理防线。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眼中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断断续续地吐露了那个埋藏了十五年的秘密。

当年,他的部队在半路上,被一名手持太尉府密令的将军强行拦下。那名将军伪造了一份“前方军情有变,原地待命”的假军令,硬生生将他的部队拖延了整整三天。那位将军,正是太尉的心腹!

至此,兄长之死、父亲之冤,所有的真相都已大白。构陷父亲谋逆,正是为了掩盖“延误军机、通敌叛国”这个惊天罪行!

沈渊将这份由老兵血泪证词、伪造军令的调查结果、以及当年从兵部侍郎府邸搜出的那封残破密信组成的、完整而致命的证据链,呈上了御案。这一次,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宁远帝看完所有证据,从龙椅上缓缓站起,眼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杀意。

“沈渊,”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朕给你一道密旨。今夜子时,调动京城三大营,封锁所有出城要道。悬镜司,随朕……清君侧!

那一夜,京城血流成河。悬镜司的緹骑如同从地狱中放出的恶鬼,在京城三大营的配合下,对太尉府及其所有党羽的府邸,展开了最后的清算。

第二天的清晨,金銮殿的气氛肃杀到了极点。许多朝臣的位置都空了出来,剩下的官员们站在殿中,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宁远帝身着玄色龙袍,面无表情地端坐于龙椅之上。待百官叩拜完毕,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寒冰般刺骨:“带人犯。”

片刻之后,在一众悬镜司緹骑的押解下,一个须发散乱、被剥去了官服、只着一身囚衣的老者,被拖入了大殿中央。正是曾经权倾-朝野的太尉。他被强按着跪在地上,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怨毒。

沈渊身着一品麒麟袍,手持一份卷宗,从班列中走出。他没有看地上的太尉一眼,而是转身面向百官,朗声宣读:

“查,前太尉周世宗,永安三十二年,勾结外敌,伪造军令,故意延误北疆粮草,致使镇北侯长子沈云及麾下三千将士,血洒疆场!为掩盖其通敌罪行,又罗织罪名,构陷忠良,致使镇北侯沈骁满门蒙冤!其罪,一为通敌叛国!二为谋害忠良!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他每念一句,便将一份证据掷于地上。当所有罪证宣读完毕,整个大殿已是死寂一片。

宁远帝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太尉,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周世宗,你可知罪?”

太尉抬起头,忽然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狂笑:“哈哈哈哈……成王败寇,何罪之有!只恨我当年,没有将你沈家斩草除根!”

“好一个成王败寇。”宁远帝点了点头,“那今日,朕便让你看看,谁是王,谁是寇。”

他转向沈渊,下达了最终的判决:“悬镜司都督听旨。罪臣周世宗,通敌叛国,构陷忠良,罪无可赦。着,判处凌迟,传首九边。其党羽,凡涉案者,一概严惩不贷!钦此!”

“臣,领旨!”沈渊叩首,声音沉稳而坚定。

在对太尉党羽的清算过程中,许大学士“逼女代嫁”的丑闻也被作为其“品行败坏、趋炎附势”的佐证而公之于众。沈渊在朝堂之上,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断亲书”**作为最后一份证据呈上。宁远帝当庭判决,许大学士虽无大罪,但“人伦有亏,不堪为天下表率”,革去其一切官职,贬为庶人,其家族百年之内,子弟不许参加科考。许家,就此身败名裂,彻底垮台。

太尉集团被连根拔起,朝堂为之一清。沈渊大仇得报,被宁远帝视为第一功臣。皇帝恢复了其家族的“镇北侯”爵位,并准其世袭罔替。同时,一直陪伴在沈渊身边、屡献奇策的绿绮,也因其功劳,在文安公主的亲自撮合下,被沈渊正式纳为侧室,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几年后,大晏王朝在宁远帝的励精图治下,国泰民安,朝堂稳定。悬镜司,也从一把开疆拓土的利刃,渐渐变成了一柄悬在所有官员头顶、令人不安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个深秋的夜晚,书房内,只有沈渊与顾清洛二人。

“清洛,”沈渊为她添上一杯热茶,打破了沉默,“我们赢了。”

“是。”顾清洛看着跳动的烛火,眼神悠远,“可我总觉得,我们亲手放出了一头比太尉更可怕的猛虎。”

沈渊点了点头,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悬镜司……它的权力太大了,而且,只在我一人之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京城的万家灯火,声音低沉:“这些年,我时常会做噩-梦。梦见有一天,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不再是我,而是一个新的‘太尉’。他利用悬镜司罗织罪名,残害忠良,朝堂上下,人人自危。而这一切的罪孽,源头都在我。”

顾清洛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建立它的初衷,是为了打破一个黑暗的旧秩序。如今,新秩序已然建立,朝堂清明,法度重回正轨。那么,这个‘非常时期’的‘非常之权’,就应该回到它该去的地方,回归于三法司,回归于朝廷的法度之内。”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看到了彼此眼中相同的决断。

“我明日便上奏,请求陛下,裁撤悬镜司。”沈渊说道。

“我支持你。”顾清洛的回答,简单而坚定。

第二天,沈渊身着一品麒麟袍,最后一次走进了悬镜司。他召集了所有下属,宣布了即将裁撤的消息,并为他们一一安排好了后续的出路。随后,他与文安公主一同入宫,将那份石破天惊的奏折,呈给了宁远帝。

御书房内,宁远帝看着奏折,久久不语。他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神色莫测。

“沈渊,”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悬镜司是朕的眼睛,是朕的剑。没有了它,朕如何能保证,今日被你扫清的那些魑魅魍魉,不会改头换面,卷土重来?”

沈渊叩首在地,不卑不亢地回答:“陛下,臣知道。但臣更知道,治国之本,在于立规矩,而非恃权术。悬镜司,便是这规矩之外的一把利刃,是权术的极致。它能解一时之危,却也为长治久安埋下了祸根。”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皇帝:“陛下圣明,自然能善用此器。臣也自问,尚能恪守本心。但陛下的子孙万代呢?臣的继任者呢?我们无法保证他们都如你我一般。”

他的语气变得沉重,仿佛蕴含着血的教训:“臣不敢揣度万世之后,但人性有常。有大欲者,必会觊觎此权;有大惧者,必会滥用此权。当君王之明与臣子之忠,有任何一环出现疏漏,这柄利刃便会调转方向,噬主,噬国。

臣从深渊而来,亲眼见过权力的失控是何等模样。正因如此,臣才更敬畏法度,更畏惧这不受制约的权力。 它像一头猛虎,今日能为陛下看家护院,焉知明日不会择人而噬?我们不能将江山社稷的安危,寄望于未来每一位‘驯兽人’的品德和能力之上。”

他再次叩首,声音沉重而恳切:“臣今日所请,不仅是为我沈渊个人功成身退,更是为我大晏江山的长治久安。恳请陛下,将悬镜司之权,归还于法司,将监察之责,交还给朝堂。并立下祖训,后世子孙,非遇社稷倾覆之危,不得重启此司。

宁远帝听完,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走下御阶,亲手将沈渊扶起,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欣赏与默契。

“沈渊,你能看到这一层,不负朕对你的期望。”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所言,是为臣之道。那朕,便与你说说为君之忧。”

他背着手,踱到窗边,望向远方的东宫,眼神悠-远:“朕有二子,太子敦厚,幼子聪慧。若朕将悬镜司传于太子,以他仁德之性,或能善用;但若有一日,幼子心生他念,此司,便可能成为他兄弟阋墙、动摇国本的利器。若朕传位于幼子,以他聪颖之性,或能将此司运用自如;但若太子心有不甘,此司,亦可能成为新君猜忌旧储、滥杀无辜的屠刀。”

“朕建立悬镜司,乃是以毒攻毒。当时朝堂已是沉疴遍地,非猛药不能起死回生。但毒药终究是毒药,病愈之后若不戒断,便会反噬自身,成为新的沉疴。”

宁远帝转过身,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越了时空:“自古王朝更迭,始于外患,终于内乱。而内乱之源,往往始于法度的败坏。悬镜司,便是那破坏法度的开端。它的存在,会让君王渐渐习惯于捷径,会让臣子渐渐习惯于恐惧,会让天下人,渐渐只知有悬镜司,而不知有大晏律法。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看着沈渊,郑重地说道:“你今日之请,正合朕意。朕的天下,当为法度之天下,而非悬镜司之天下。”

你我君臣,已为这个王朝奠定了清明之基,已尽了你我这一代人的全力。若后世子孙昏聩无能,致使奸邪再起,朝代覆亡,那亦是天道循环,非人力所能强求。 我们能做的,只是不为这倾颓的大厦,亲手埋下一颗最猛烈的惊雷。”

他提起朱笔,在奏折上重重地批了一个“准”字。

他看着沈渊和自己的妹妹,缓缓说道:“沈渊,你为我大晏立下不世之功,又为我大晏免除万世之患,朕不能不赏。既然你不要这权,那朕就给你安宁。”

他下旨:保留沈渊“镇北侯”的爵位,但收回悬镜司都督的实权,只领一份空头俸禄。同时,将江南的“临川郡”,作为文安公主的封地,准许沈渊随公主一同前往,就藩养老。

数月后,一个晴朗的春日。一队并不张扬的车马,缓缓驶出了上京城的城门,向着江南而去。

车队行至半途,在一处风景秀丽的湖边歇脚。沈渊与文安公主并肩站在湖畔,看着远方的青山绿水。府中的其他人,都在不远处忙碌着。

“殿下,”沈渊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笑意,“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

“哦?”文安公主饶有兴致地回过头,“你沈大都督,还有不敢问的事?”

“当年宫宴之上,你我不过一面之缘。”沈渊看着她,眼神真诚,“我实在想不通,以您的骄傲和智慧,怎么会……一眼就看上了当时声名狼藉的我,非要嫁给我不可?”

文安公主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你以为本宫真是被你那张冷冰冰的脸给迷住了?”

她轻笑一声,眼神变得悠远而清醒,那是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喜欢,自然是有一点的。你跟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和小狐狸们,都不一样。”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但更重要的是,我比谁都清楚,身为皇家公主的宿命。父皇疼我,但疼爱也有限度。再过一两年,等我长到十七八岁,等待我的,无非就是一场政治联姻。要么,为了拉拢某个手握重兵的边疆大将,远嫁塞外;要么,为了安抚某个功高盖主的老臣,嫁给他们家中那个我素未谋面的、不知是愚是贤的子孙后代。我的一生,不过是一枚用来平衡朝局的棋子。”

她看着沈渊,笑容里充满了慧黠:“那天在宫宴上,我看到了你。我看到了一枚与众不同的棋子,一枚不甘心被摆布、充满了变数的棋子。父皇要用你,太尉要杀你,你身处风暴的中心。与其将来被动地被安排给一个我不了解的‘命运’,我为什么不能选择一个最有趣的‘变数’,在我自己身上,赌一把大的呢?

“嫁给你,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跟着你一起粉身碎骨。但如果赌赢了,”她的目光越过沈渊,望向不远处正与绿绮、念夏说话的顾清洛,眼中带着真诚的笑意,“我赢得的,将是一个真正能由我自己掌控的人生,和一群……有趣的朋友。”

沈渊闻言,怔住了。他这才明白,当年那个看似任性的少女,心中竟藏着如此清醒的算计和惊人的魄力。

他释然地笑了起来,对着文安公主,心悦诚服地,深深作了一揖。

从此,江湖上少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悬镜司都督,而临川郡的水乡里,多了一户只愿泛舟湖上、笑看风云的闲散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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