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惊雷之二

第二部:雷霆之路

沈渊以正三品司直之身执掌悬镜司,成了新皇宁远帝悬在百官头顶的一把利刃。他在大理寺的“疯癫”事迹,和他新婚之夜便沦为全城笑柄的“窝囊”传闻,让他这个人变得愈发神秘莫测。没人知道,这头蛰伏了数年的凶兽,下一步会咬向谁。

就在沈渊将悬镜司的架子初步搭起来之后不久的一日,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叩响了他府邸的大门。她叫念夏,是从小就跟在沈渊身边、一同长大的贴身丫鬟,两人名为主仆,情同兄妹。三年前,侯府遭难,沈母自尽前,将年仅十六岁的念夏叫到跟前,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塞进她怀里。“夏儿,”沈母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从小跟着渊儿,情分非比寻常,太尉不会放过你的。你立刻出城,去江南投奔我的远房表亲,将这笔钱财藏好,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她顿了顿,眼中满是托付:“渊儿此去,前路未卜。三年之后,若他尚在人世,你再回来寻他。他身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若……若他已不在,你就忘了我们,用这些钱财,为自己寻个好人家,好好过活。不要报仇,好好活着,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念夏哭着叩首,不愿离去,却被沈母的亲信强行带走,连夜送出了城。如今,三年期满,沈渊身居高位。念夏拒绝了江南富商的提亲,将那包几乎未动的金银,悉数带回。当她在沈府再次见到沈渊时,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无需任何信件证明,那种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和信任,早已刻入骨血。从此,念夏便留在了府中,成为了这个家的大管家,也是沈渊在这世上,除了顾清洛之外,唯一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亲人。

与此同时,沈渊也兑现了他当年的承诺。他利用悬镜司新立的威势,向醉月阁的后台施压,最终花费重金,将他当年在风月场中的两位旧识——红袖和绿绮,成功赎回,脱离了乐籍,恢复了自由身,并将她们安置在西跨院。红袖妖娆妩媚,八面玲珑;绿绮清冷孤傲,精通算学。她们都是从小在青楼被精心培养的女子,见识和智谋远超寻常闺秀。被赎回后,她们名义上是府中的“清客”,实际上是沈渊在编外的左膀右臂。

为表彰沈渊肃清吏治的功劳,也为进一步向外界展示对他的信重,宁远帝在宫中设下小宴,单独召见沈渊。皇帝最宠爱的二女儿,年方十六的文安公主,也被特意安排来作陪。宴席之上,沈渊那与传闻截然不同的沉稳与锐利,深深吸引了这位骄傲的公主。宴后,她向皇帝撒嬌,直言對沈淵頗有好感。

宁远帝心中一动,女儿的心意,恰好与他的政治算计不谋而合。不久,一道圣旨再次震惊朝野:特封悬镜司司直沈渊为驸马都尉,赐娶文安公主,为平妻。

圣旨送到沈渊府中时,整个宅邸的气氛都仿佛凝固了。念夏脸色煞白,不知所措。而沈渊,则捏着那卷明黄的圣旨,久久不语,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当晚,书房的灯火亮了一夜。

“抗旨,就是死路一条。”沈渊的声音沙哑,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他看着对面的顾清洛,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非同寻常的疲惫,“我们所有的谋划,都将化为泡影。”

顾清洛的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却依旧清明。这一年多来,他们早已从最初的“盟友”,变成了彼此唯一的、可以完全信任的依靠。她低声说:“我明白。但……你当真要……”

她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接受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做平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家里,将永远有一个她无法企及的存在;意味着沈渊从此将彻底与皇室捆绑,他的一举一动,都将暴露在公主的眼皮底下。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只属于两个人的默契和空间,将被彻底打破。

沈渊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父母临死前的惨状,兄长战死的冤屈。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再无挣扎,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这是交易。”他看着顾清洛,一字一句地说道,“皇帝给了我悬镜司,给了我查案的权力,现在,他要的是我的‘忠诚’。娶公主,就是我递上去的投名状。有了这层身份,太尉一党再想动我,就得掂量掂量对皇室不敬的罪名。我们的路,会好走很多。”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放缓了些许:“而且……传闻中,文安公主虽骄纵,但本性不坏,并非阴险之人。与其让皇帝塞一个我们不了解的眼线进来,不如接受这个看得见的‘麻烦’。”

顾清洛静静地听着他说完。她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在复仇这个最终目标面前,所有的个人情感,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将自己内心的那一丝酸涩和失落,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她抬起头,迎上沈渊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对。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接旨吧。”

在那个夜晚,两个人都做出了艰难的抉择。他们为了共同的未来,选择牺牲掉一部分只属于他们的现在。

文安公主嫁入沈府后不久,便察觉到了府中的一丝异样。一日午后,她在花园散步,远远看见西跨院走来两名女子。那两名女子容貌气质皆是不俗,正低声说笑,待看到她的仪仗时,竟如惊弓之鸟,脸色煞白,匆忙地跪倒在路边,头埋得极低,浑身微微发抖。

文安公主心中奇怪,待她走过之后,那两人才如蒙大赦般飞快地起身,躲回了院中。

当晚,公主便直接找到了沈渊。“沈渊,”她开门见山,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迂回,“我今天在花园,看到两个女人,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她们是谁?为什么这么怕我?”

沈渊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虽小,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公主,知道寻常谎言骗不过她。他决定坦诚相告:“殿下明鉴。她们曾是醉月阁的人。”

公主的侍女们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沈渊继续平静地说道:“当年臣在大理寺,为掩人耳目,时常需要扮演纨绔之态。她们二人,曾是臣在风月场中的‘线人’,为臣收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情报。臣曾许诺还她们自由。如今臣蒙陛下天恩,身居高位,自当兑现承诺。”他顿了顿,补充道:“她们怕您,是因为天家威仪,也因她们出身微贱,心怀畏惧。臣已为她们备下了一笔钱财,待过些时日,风声过去,便让她们离开沈府,去过自己的生活。绝不会辱没了皇家颜面。”

出乎沈渊意料的是,文安公主听完后,非但没有生气,眼中反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别呀!”她拍手道,“本宫还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原来是你的‘自己人’。”

她上下打量着沈渊,语气里带着一丝欣赏:“沈渊,你这个人,倒是比我想的还有些情义。不错。”

她又转了转眼珠,兴致勃勃地说:“整日待在府里和宫里,听的都是些陈词滥调,闷都闷死了!她们走南闯北,见过的趣事肯定不少,快叫来给我讲讲!本宫倒要看看,能被你悬镜司司直选中的‘线人’,都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起初,红袖和绿绮被召到公主面前时,吓得浑身发抖,以为这位传闻中的“母夜叉”公主要对她们降下雷霆之怒。但渐渐地,她们发现这位公主非但没有恶意,反而对她们经历的种种奇闻异事充满了真诚的好奇。久而久之,她们的畏惧化作了敬佩,府内形成了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奇特的女性共生关系。

就在府内关系进入微妙的平衡期时,一封来自南方清河州的加密奏折,打破了京城的宁静。上奏之人,是清河州巡抚林文正。

宁远帝看着奏折上的名字,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林文正并非他的帝师,甚至算不上朝中重臣。十几年前,当他还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在国子监进学时,林文正作为翰林院的宿儒,曾被临时请来为皇子们代讲过几日经筵。在那些或敷衍或谄媚的讲师中,唯有林文正,不因他们是皇子而有丝毫奉承。他身着半旧的儒衫,脊梁挺得笔直,讲起“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时,眼中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光芒。他那份清廉的傲骨和正直的品性,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在年少的宁远帝心中,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如今,这位即将致仕告老还乡的林先生,在奏折中诉说了自己的一个“难处”。他在年底核对州府账目时,发现与上缴国库的漕运账目始终有一笔无法对平的微小亏空。他穷尽心力追查数月,账目却像有鬼一样,每一笔单独看都合法合规,但汇总起来就是天长日久地持续亏空。

“……臣一生自诩清白,不愿晚节不保,带着这笔说不清的糊涂账告老还乡,为天下士林所耻笑。”

宁远帝知道,以林文正的脾性,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因私事上奏。这分明是有人在暗中设局,想要在他光辉的履历上,抹上一点洗不清的污点。

当夜,沈渊被秘密召入宫中。宁远帝将奏折递给了他。“沈渊,”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林先生……曾在朕年少时,教导过朕。他是个真正的好官。他马上就要回家养老了,朕不能让他带着污点走。此事若公开发作,必会打草惊蛇,反让林先生陷入朋党之争的漩涡。所以,朕只能以私人的身份,委托你,去替朕的这位故人,查清这笔‘鬼账’。”

沈渊领命准备出发,文安公主却不依不饶,吵着说京城无趣,也要跟着一起去江南“散散心”。沈渊拗不过她,皇帝也觉得让她跟着去,能彰显皇家对此事的“重视”,便准了。

沈渊以“南下巡查”为名,轻车简从,却带回了数十辆大车,上面装满了清河州过去五年的所有财务账簿。这些账簿被秘密运进悬镜司的档案库,堆积如山,散发着陈旧的墨香和纸张的霉味。

悬镜司为此案特设了一个“清吏房”,从京城最好的钱庄里请来了几十名顶尖的算学先生。一时间,小小的清吏房内,算盘的噼啪声昼夜不绝,灯火通明。然而,一个月过去了,进展微乎其微。

“大人,”负责此事的悬镜司主簿一脸愁容地向沈渊禀报,“这些账目,每一本、每一页单独看,都天衣无缝。我们用最笨的办法,几十个人核对一本账,反反复复算了几十遍,账目本身是对平的。问题根本不在于数字的加减,可它到底在哪,我们……找不到。照这个速度,要把所有账簿都这样过一遍,没个一年半载,绝无可能。”

沈渊陷入了僵局。他将几本最关键的漕运和粮仓汇总账簿带回了府中,夜夜在书房苦思冥想,试图找出那个隐藏的“鬼”。

顾清洛见他眉宇紧锁,便主动提出帮忙看看。沈渊起初只是想让她散散心,便将一本账簿递给了她。

接下来的一幕,让沈渊毕生难忘。

顾清洛没有像算学先生那样拿着算盘一笔一笔地算。她的手指快速地翻动着书页,快到几乎出现了残影。她的眼睛一目十行,视线在纸页上平稳而迅速地滑过,仿佛不是在阅读文字和数字,而是在将整页的内容,直接拓印进脑海里。

一本数百页的账簿,她只用了一个时辰就“看”完了。然后,她又要了第二本、第三本……

沈渊被她的状态深深震撼,他立刻意识到,这或许就是破案的关键。他不顾一切,动用悬镜司的权力,连夜将那几十车账簿,分批秘密运送到了自己的宅邸后院,堆满了整整一个跨院。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顾清洛几乎没有合眼。她把自己关在堆满账簿的房间里。只有念夏,被允许轻手轻脚地进出。

念夏端着熬得软糯的米粥和清淡的小菜,走进房间时,看到的是一幅让她心疼不已的景象。顾清洛坐在如山的书堆中,整个人仿佛都瘦了一圈,她面前的桌上、地上,摊满了各式各样的账簿,她一手按着一本,另一只手还在飞快地翻阅着另一本。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专注,仿佛灵魂已经与这些枯燥的数字融为一体。

“夫人,歇歇吧,先用点东西。”念夏将餐盘放在桌角,轻声劝道。

顾清洛仿佛没有听见,手指依旧没有停下。念夏只能将温热的毛巾递到她手边,柔声说:“那……奴婢就放在这了,您记得吃。”她退出房间时,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既有对这位夫人“神技”的敬畏,更有对她如此耗费心血的担忧。她知道,少爷的复仇大业,已经与这位夫人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对普通人而言,核账是线性的,是一维的。而对顾清洛而言,这是一场在脑海中构建巨大立体迷宫的工程。她的记忆力,让她能将数千页账簿上的每一笔支出、每一个日期、每一个经手人的画押,都变成一个个精确的数据点。她的“阅读”,是在将这些数以万计的数据点,全部录入她那堪比超级计算机的大脑之中。

当所有数据录入完毕,她的工作才真正开始。她不是在计算,而是在“巡视”这座数据迷宫。她在寻找那些看似合理,却在宏观层面呈现出不协调规律的“异常”。就像一个高明的画师,能在一幅完美的摹作中,一眼看出那个不属于原作的、细微的笔触习惯。

第三天黎明,顾清洛推开了房门。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睛却亮得惊人。她只递给沈渊一张纸。

“那个‘鬼’,不在账目里,而在账目与账目之间的‘转换’里。”她声音沙哑地解释道。

“我们大晏的粮税,从州府粮仓出库时,用的是‘石’(dàn)作为重量单位。但装船走漕运时,为了方便计算体积,会转换成‘斛’(hú)作为容量单位。按照朝廷《度量则例》规定,一石米,约等于一点二斛。这个换算率,是所有算学先生核账的基础,所以他们查不出问题。”

她指着纸上的一行字:“但是,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在清河州过去五年的账目中,所有与漕运相关的记录,都存在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系统性的偏差。他们的换算标准,不是一点二,而是一点二一五。”

沈渊瞳孔一缩。

“千分之十二点五。”顾清洛的眼神锐利如刀,“这个偏差,小到可以被任何一次正常的测量耗损所掩盖。单独看任何一笔交易,它都是‘合理’的。但是,当五年间,数千笔交易都稳定地维持着这个‘一点二一五’的换算率时,它就不再是误差,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规则’。无数个微不足道的千分之十二点五汇集起来,就成了那个足以让巡抚填不上窟窿的巨大黑洞。这就是那个‘幽灵’,它藏在规则本身,所以你们永远找不到一个错误的数字。”

沈渊拿着这张纸,如获至宝。这不再是一份枯燥的账目,而是一张精准的藏宝图。他不再需要去核对每一笔账,只需拿着这个“1.215”的“鬼魂密码”,去搜寻所有账目中的异常转换率即可。

与此同时,在京城的红袖,因不甘心只做一个清客,将“沈渊挟公主为皇帝私交查案”的消息,悄悄地传递给了她的旧情人——太尉派系的一位年轻官员。

这个消息,被太尉的下属们视作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自作聪明地认为,抓住了沈渊和皇帝“公器私用”、“挟公主以自重”的把柄,足以发动一场致命的攻击。于是,在第二天的朝堂上,太尉一党的御史们集体发难,慷慨激昂地弹劾沈渊“蛊惑君上,挟持公主,图谋不轨”,声泪俱下地请求皇帝为了皇室的颜面和公主的清誉,立刻将沈渊召回京城,严加申饬!

这一击,彻底激怒了宁远帝。他万万没想到,为了政治斗争,这些人竟然敢于将脏水泼向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就在他怒火中烧之时,沈渊八百里加急的密报也已送达京城。宁远帝当着满朝文武,宣读了密报的内容:从“1.215”的破解之法,到根据此法,在短短三天内便已查获的、清河州数十名官商勾结侵吞税款的如山铁证!

整个金銮殿,瞬间死寂。刚才还义正词严的御史们,脸色由红转白,冷汗涔涔而下。宁远帝的目光缓缓扫过面色同样难看的太尉,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冬:“朕的女儿,陪着朕的功臣,去为朕的故人洗刷冤屈,为国库追缴税款。在诸位爱卿眼中,这便是‘图谋不轨’?”

太尉一党哑口无言。林文正老先生的清白得以昭雪,宁远帝亲自下旨褒奖,让他风风光光地告老还乡。而那些弹劾的御史,则被以“诬告”之罪,尽数罢官。

当夜,沈渊再次被密诏入宫。“沈渊,”皇帝的眼神里,再无此前的疲惫与妥协,只剩下森然的杀意,“这次的事,你办得很好。但朕不想再有下次了。朕给你一年时间,动用悬镜司的一切力量,去查!把他们从根子上,给朕一寸一寸地挖出来!朕要的,不是修剪枝叶,而是连根拔起!”

而在沈府,沈渊也展开了对内鬼的清理。他设计诈出了红袖的背叛。面对红袖声泪俱下的求饶和她那“为了爱情与富贵”的理由,沈渊没有愤怒,只有冰冷的漠然。“杀了你,太脏了我的手。”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从今往后,你我两清。走吧。”他看着红袖失魂落魄、哭喊着被拖出府门。这位曾经聪慧过人的女子,因为一次错误的选择,彻底葬送了自己的未来。

在得到皇帝“连根拔起”的密令后,沈渊和他的悬镜司,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无力。整整六个月,他们用尽了所有手段,却一无所获。太尉就像一只狡猾的老狐狸,收敛了所有的爪牙,整日只在府中读书赏花,仿佛一个真正行将告退的温和老臣。悬镜司这把皇帝寄予厚望的利刃,仿佛砍在了一团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半年后的一个冬日雪夜,一桩看似普通的命案,被报到了悬镜司。死者是城南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工匠,名叫张伯。他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简陋的工坊里,喉咙被一刀割断,屋里有被翻找过的痕迹。然而,沈渊在看到卷宗上死者的职业时,瞳孔微微一缩——张伯,曾是昭靖年间,京城最有名的古印篆刻大师。

沈渊亲自带人赶赴现场。在被掀翻的桌案下,一枚只雕刻了一半的、材质极佳的和田玉印,静静地躺在那里。它上面沾着一丝血迹,显然是张伯在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藏起来的。印章上,只刻了一个极其古老、笔画繁复的图腾,线条诡异,似鸟非鸟,似兽非兽。

当晚,沈渊将玉印拓下的图样,拿给了顾清洛。顾清洛只看了一眼,脸色就瞬间变得凝重。她转身走进堆满古籍的书房,一夜未熄灯火。第二天清晨,她将一本早已泛黄的、关于前朝皇室秘闻的孤本《愍朝遗事》,摊在了沈渊面前。书页上,赫然画着那个一模一样的图腾。

“这不是本朝的图腾。”顾清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是前朝被废黜的太子,‘愍太子’的私人印记。书上说,此印乃前朝国师所设计,取九天神鸟之形,蕴含着特殊的含义。当年愍太子因谋逆被赐死,其所有相关的记录和徽记,都已被下令销毁。这个图腾,早该消失在历史中了。”

一个本该被历史彻底抹去的、象征着“谋逆”的图腾,却在六十年后的今天,出现在一个被谋杀的老工匠的刻刀下。沈渊心中的迷雾,瞬间被一道闪电劈开!

沈渊下令,悬镜司不再去查太尉本人,而是将所有力量,都集中在这枚“愍太子印”上。调查分三路同时进行:

第一路,由他亲自负责,追查工匠张伯的社会关系。他发现,张伯虽然穷困,但每个月都会收到一笔固定的、来源不明的银钱。顺着这条线索,他最终查到了一个隐藏在京郊的秘密钱庄。

第二路,由顾清洛和绿绮负责,深挖“愍太子”的一切相关史料。她们从海量的故纸堆中,整理出了一份当年愍太子旧部的名单,以及他们后人的可能去向。

第三路,则由悬镜司的精锐缇骑负责,秘密监控那个钱庄的所有资金往来。

几天后,三路信息汇总,一张巨大的黑网渐渐浮现。那个秘密钱庄,正是兵部侍郎王疏的私人产业。而钱庄的大部分资金,都流向了顾清洛整理出的那份名单上的几个关键人物的后代!

沈渊立刻意识到,兵部侍郎王疏,多年来一直在暗中联络“愍太子”的旧部后人,并为他们提供资金和庇护。老工匠张伯,正是被他雇佣来重新雕刻那枚足以号令旧部的“愍太子”私印,企图作为日后起事的信物。张伯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性格懦弱,在得知悬镜司的威势后心生恐惧,想要退出,兵部侍郎为免夜长梦多而杀人灭口。

为了拿到铁证,沈渊设计,故意让悬镜司缇骑“意外”查封了那个秘密钱庄,并放出风声,说查到了一本记录着与“愍太子”余党往来的密账。兵部侍郎王疏闻讯大惊,连夜派心腹前往另一个秘密据点,企图转移和销毁更重要的信件。然而,他的人刚一出门,便被早已埋伏好的悬镜司缇骑尽数擒获,人赃并获。

沈渊掌握了兵部侍郎“意图谋反”的铁证,在朝堂之上突然发难。太尉为求自保,上演了一出挥泪斩马谡的戏码。他当庭痛斥兵部侍郎“辜负圣恩,狼子野心”,并主动请求皇帝下旨严查,与他彻底切割。

最终,兵部侍郎被判谋逆,满门抄斩。太尉集团遭受重创,失去了一条最重要的臂膀。

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就在抄家当晚,沈渊亲自带人搜查兵部侍郎府邸的书房密室。在一处烧得半焦的暗格里,他发现了一封被火舌舔舐过、却幸存下来的密信。信的字迹已经被熏得模糊,但其中几句关键的话,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可见:

……当年构陷沈骁(沈渊之父)之事,天衣无缝,其核心罪证乃太尉大人亲手布局,绝无可能败露……

子夜时分,沈渊手握着这封尚有余温的信,没有回府,也没有回报悬镜司,而是直接策马,奔赴皇宫。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宁远帝看着眼前这封被烧得残破的信,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狂喜,随即又化作了深深的凝重。

“这……可以证明他参与其中!”皇帝的声音有些激动。

“陛下,”沈渊的声音却平静得可怕,“这只能证明他知情。在朝堂上,他大可以辩称这是王疏为求脱罪的诬告,或是临死前的栽赃。扳不倒他的。”

皇帝的兴奋冷却了下来。他看着沈渊,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沈渊抬起头,眼中是压抑了十余年的血海深仇和冰冷刺骨的杀意。

“陛下,臣恳请您……准许臣,重开十五年前,先帝钦定的‘镇北侯沈骁逆案’的卷宗。臣要查的,不是王疏的信,而是信中所说的,那个‘天衣无缝’的布局,那份让家父百口莫辩的‘核心罪证’!只有从那里,才能找到真正杀死他的那把刀!”

宁远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重开先帝钦定的铁案,无异于昭告天下,先帝曾犯下大错。这动摇的,是国本。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声音低沉而凝重:“沈渊,你可想清楚了?”

沈渊没有丝毫犹豫,叩首在地,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陛下。真相,才是国本。若忠良屈死,奸邪窃据高位,国本早已动摇。臣今日所求,不为私仇,只为还天下一个公道,还家父一个清白。”

宁-远帝看着他伏在地上的身影,终于从那看似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死不休的决心。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即将开启一场大战的决然,“朕就给你这个公道。”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朱笔,在一份空白的圣旨上迅速写下几个字,然后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拿着这道密旨。”他将圣旨递给沈渊,“从明日起,悬镜司上下,只办此案。所有相关卷宗,无论封存在何处,皆为你开放。”

皇帝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充满了君王的杀伐之气:

“朕要你……把当年的真相,连同他还欠着沈家的血债,一并给朕挖出来!

沈渊双手接过那份承载着血海深仇和君王意志的密旨,再次重重叩首。

“臣,领旨。”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起身,转身,黑色的麒麟袍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消失在御书房的门外。

深夜的寒风吹起他的衣角,但他感觉不到丝毫寒冷。怀中的密旨,滚烫如火。

真正的狩猎,开始了。

updatedupdated2025-10-122025-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