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之昼之一

第一部:铸刃

大凉王朝末年,天纲崩坏,王法不存。

在帝国边陲一条不起眼的江边村落,隐居着一位沉默的男人——燕南天。他曾是天子亲军“羽林卫”的总教头,只因无意间触碰了皇室与地方军阀间关于军火交易的禁忌,龙颜震怒,被一道密令废去全身经脉,昔日雄鹰,就此折翼,沦为一个连挥拳都困难的废人。

他唯一的慰藉,是其独子,燕熙。自燕熙蹒跚学步起,燕南天便将毕生武学之“理”,倾囊相授。他教其站桩,使其气血沉凝;教其吐纳,使其内息悠长。在这日复一日的教导中,一颗武学的种子,已在燕熙体内悄然埋下。

平静在燕熙五岁那年被打破。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卷来了一个奄奄一息的逃荒女孩。年幼的燕熙拼尽全力将她拖上岸,自己却因力竭而沉入江底。当燕南天将他救起时,其身躯尚存,魂魄却已换作一道来自异世的孤魂。这道孤魂,前世乃是洞悉生死之秘的仵作,于人身骨骼脉络之学,有着鬼神莫测之能。

苏醒后的“燕熙”,面对着父亲的泪水和怀中那个三岁女孩微弱的呼吸,接受了这个荒诞的现实。女孩被取名为青儿,成了这个家庭中没有血缘的一员。

此后四年,是他们最后的安稳时光。燕南天将两个孩子一同教导。燕熙凭借着身体残留的武学本能与那道异世之魂的见识,将父亲口中玄奥的“气劲流转”与“经脉穴位”,解构成了一门关于发力、重心与人体要害的、致命的“杀人术”。而青儿,也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天赋。她于草木药石,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任何植物的药性、气味,几乎过目不忘;其身形异常轻盈柔韧,修习吐纳藏息之术,事半功倍。燕南天曾感叹,这孩子若非生于乱世,必是杏林国手之材。

然而,乱世容不下田园牧歌。燕熙九岁时,村中富商觊觎燕家土地,带仆人上门挑衅。燕南天为护身后的一子一女,用残废的身躯硬生生承受了所有毒打,当晚便呕血而亡,英雄末路。

血仇当前,尚存一丝“武者”天真的燕熙,带着青儿深夜寻仇。然而,现实给了他第一堂血课。在成年人绝对的力量面前,他所有技巧都成了笑话。他们被护院们肆意殴打、羞辱,最后像两条死狗一样被扔进了臭水沟。

当晚,在破败的茅屋里,燕熙用草药沉默地为青儿处理着伤口。看着她脸上的淤青和自己身上的伤痕,他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正面对决,乃是弱者的墓志铭。他那属于异世之魂的冷静,压倒了所有情绪。他不再思索如何“战”,而是开始盘算如何“医”——如何用外科手术般的手法,切除这个毒瘤。

燕熙将他那稚嫩却冷酷的计划,告诉了青儿。他负责潜入富商的卧房,制造“意外”;而青儿的任务,是处理掉那个最凶恶的家丁头领。

然而,当青儿在后院柴房找到机会时,她看到了那个恶人正抱着死去的爱犬(被燕熙预先毒死)痛哭。孩童的仁慈让他在最后一刻迟疑了,她没有下手。

这份迟疑,换来的是地狱。

家丁头领很快发现了不对,铜鑼声大作,整个宅院灯火通明。燕熙和青儿被堵在了一个小小的杂物间里,无路可逃。家丁头领一脚踹开门,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在火光下如同恶鬼。他一拳将燕熙打翻,然后一只脚踩住他的胸口,狞笑着,逼迫青儿磕头求饶。

看着被踩在脚下、脸色已经发紫的燕熙,青儿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终于明白了,她的仁慈,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

她没有磕头,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扑了上去,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咬住了家丁头领的小腿。

“啊——!” 家丁头领发出一声惨叫,本能地抬脚想把她甩开。

这一抬脚,压在燕熙胸口的力道瞬间消失了。燕熙得到了那千分之一秒的喘息之机。他猛地抽出一直藏在怀里的、那把本该由青儿使用的淬毒锥子,用尽全身的力气,从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狠狠地刺进了家丁头领踩在地上的那只脚的脚踝与跟腱连接处!

剧痛让家丁头领彻底失控,他疯狂地甩动小腿,将青儿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而燕熙,则趁着家丁头领抱着脚哀嚎的瞬间,扑上去,用那把小小的锥子,冷静而精准地,对着他的脖颈、太阳穴,一下,一下,又一下……

当一切结束,房间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燕熙粗重的喘息声。青儿从墙角挣扎着爬起来,没有哭,她只是静静地走过去,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孩,和地上那具可怖的尸体。

燕熙压下心中滔天的怒火与后怕,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我没事。”他的声音沙哑而平直,“走。”

他们像两个来自地狱的幽魂,走入了无边的黑夜。也正是在这晚,他们遇到了一位旁观了全程的、如同鬼魅般的男人——“乌衣社”长老,沐公。

次日清晨,在那辆通往未知的马车上,青儿对燕熙说出了此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称呼上的改变:“公子。”

那个会犹豫、会不忍的女孩,永远地死在了那个血色的夜晚。

“乌衣社”,一个信奉契约与金钱、组织结构森严的地下王国。其背后,有着一位神秘的创始投资人——四王爷,宁王。

当沐公将燕熙与青儿带回总舵时,他们的卷宗与沐公那份详尽的报告,按例呈到了宁王的书房。宁王起初只是随意翻阅,当他看到“燕南天之子”这几个字时,手指微微一顿。他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他曾与燕南天有过一面之缘,对其刚正不阿的品性印象深刻。

“故人之子么……”宁王低声自语,目光重新落回报告上。当他读到燕熙九岁便能策划灭门,面对长老时还能冷静地提出“交易”,以及青儿那近乎妖孽般的草药天赋时,他的眼神彻底变了。那不再是惋惜,而是一种发现了绝世兵刃的锐利光芒。他提起朱笔,在卷宗上批示:“昔有故人之情,今有璞玉之材。重点观察,资源倾斜。”

这份来自最高层的、夹杂着复杂情感的批示,让“乌衣社”社主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破例,赐予了他们一座独立的小院,同训同住。从此,“问骨”与“拂衣”,便成了组织内无人敢惹的“特例”。

在“乌衣社”的数年间,是他们飞速成长,也是人性被环境无声侵蚀的岁月。燕熙戴上了冷酷无情的面具。因为拥有异世之魂,他始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但在深夜无人时,他会在床下的暗格里,用木炭为每一个亡魂划下一道印记,提醒自己不要迷失。

而青儿,则完全不同。她进入组织时太小了,“乌衣社”就是她认知的整个世界。她的“异化”,是一个缓慢而自然的过程。起初的恐惧与不忍,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渐渐变成了习惯与麻木。教习们的夸赞,让她下意识地去加强自己“精准”、“高效”的特质。最终,冷酷不再是需要学习的技巧,而成了她面对世界的本能。她像一株被种在黑暗中的植物,为了生存,自然而然地长成了扭曲、苍白的模样。

燕熙目睹着这一切,内心充满了无力的内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株本该向阳而生的花,为了适应黑暗,渐渐收敛了所有的色彩与芬芳,变成了一株沉默而致命的、完美的毒草。而那个她无意识间采集白色野花的习惯,成了燕熙唯一能确认——在她灵魂最深处的冻土之下,或许还埋藏着一颗种子的最后证明。

燕熙十四岁那年,一纸来自宁王府的密令,送到了他们的小院。

在大凉王朝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当权贵之间的矛盾无法通过政治手段解决时,“乌衣社”便成了他们用来铲除异己的“黑手套”。而每一次高官的“意外”死亡,官府都只会以“暴病”草草结案,绝不敢深入调查。

此次的目标,是户部侍郎周显。此人乃是太子背后重要的钱袋子,亦是宁王夺嫡之路上一块顽固的绊脚石。宁王需要他死,但绝不能留下任何与王府有关的痕迹。

计划的第一环,由青儿执行。她伪装成一个因家乡战乱而毁容的哑女花匠,成功混入了周府。两个月里,她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无人注意。但府内所有人的行动规律、食物来源、人员关系,甚至周显本人的健康状况——他患有严重的痛风,且对某种特定的花粉过敏——都已了然于胸,并悉数通过密道传回,交由燕熙分析。

信息采集完毕,燕熙开始了第二步:攻心。他动用了宁王提供的部分资源,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心理战。他将周显心腹的贪腐证据泄露给御史台,引发其内部猜忌;他让宁王在朝堂上抛出“边军军饷核查”的议题,不断敲打周显;青儿则利用职务之便,将致敏的花粉混入周显书房的熏香中,加剧他的焦虑和身体不适。一个月下来,周显身心俱疲,成了一头困兽,愈发依赖那位自他年少时便跟随他的老仆。

而这位老仆,便是燕熙选中的、最完美的“凶器”。燕熙通过宁王的情报网,查到这位老仆唯一的孙子,正在边军服役,是那批被克扣军饷的受害者之一,如今生死不明。

在一个雨夜,燕熙在老仆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了他。他没有威胁,没有利诱,只是将一份由宁王府伪造的、他孙子在边关“冻饿而死”的阵亡文书,和一包无色无味的、由青儿调配的、与周显日常服用的汤药混合后会形成致命心悸的粉末,一同放在了他面前。

“你的孙子,是为国捐躯的英雄。”燕熙的声音在雨中很平静,“而杀死他的,不是敌人,是你正在尽忠竭力侍奉的那个人。这包药,不是毒药,它只是一个能让心脏衰竭的‘引子’。是让他死于‘天谴’,还是继续让他活下去,你自己选。”

燕熙说完便消失在雨中。他杀的不是周显的身体,而是老仆心中的“忠诚”。

三日后,周府传出消息,户部侍郎周显,因心力交瘁,“旧疾复发”,在书房中安然“病逝”。京兆府尹派人草草勘验后,便以“病故”结案,再无人敢追查下去。

燕熙十四岁那年,他们接到了一个“清理门户”的任务。目标是组织内的一名叛徒,代号“响尾蛇”。此人盗取了组织的重要名册,正准备投靠敌对势力,如今藏身于城南一座三教九流混杂的地下赌坊“销金窟”中。

“销金窟”内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到处都是眼线和打手,是刺客最不愿涉足之地。强攻,无异于自投罗网。

当晚,一个面容普通的少年郎,领着一个更不起眼的、瘦小的“书童”,走进了“销金-窟”。少年郎是燕熙,他换上了一副略显紧张又带着一丝贪婪的表情,完美地融入了那些妄想一夜暴富的赌客中。而青儿,则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像一个胆怯的跟班。

他们的目标,“响尾蛇”,正躲在二楼最里间的一处雅座,身边有四名心腹护卫,警惕地注视着楼下的一切。

燕熙没有上楼,只是在楼下最大的骰子桌前坐下,开始赌钱。他的赌技平平,有输有赢,看起来毫无威胁。但他每一次下注、每一次与荷官的对话,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楼上护卫的站位、雅座的视野死角,以及周围赌客的注意力分布。

与此同时,青儿则借口“给公子倒茶”,悄然离开了燕熙的视线。她瘦小的身形,在拥挤的人群中,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她没有去茶房,而是溜进了赌坊的后厨。

一炷香后,青儿回来了,她端着一壶热茶,低着头走到燕熙身边。在将茶杯放到桌上的一瞬间,她的指尖,在桌沿下,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准备就绪。”

燕熙深吸一口气,将一把银票猛地拍在桌上,大吼一声:“我全押大!”

这一声,吸引了周围所有赌客的目光。荷官正要开盅,突然,从二楼雅座的方向,传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伴随着酒杯摔碎的脆响。

楼上的四名护卫,几乎在同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和眼睛,涕泪横流,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就在刚才,青儿在后厨,将一种由“刺喉草”粉末制成的、无色无味的强刺激性药粉,通过送餐的通道,混入了专供二楼雅座的炭火之中。药粉受热挥发,在封闭的雅座内,效果被放大了十倍。

“响尾蛇”又惊又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是有人在酒菜里下毒。他本能地一脚踹开房门,想要冲出来。

他犯了最致命的错误——他将自己暴露在了大堂的视野之中。

就在他冲出门、被楼下突如其来的强光晃了一下眼睛的瞬间,一道寒光,从楼下的人群中,如毒蛇出洞般飞射而至!

那是一柄飞刀。

它没有射向“响尾蛇”的咽喉或心脏,而是精准地、深深地,钉入了他持刀那只手的手腕内侧,一个最刁钻、最脆弱的筋脉节点!

“响尾蛇”惨叫一声,武器脱手。剧痛让他身体一僵。

这短暂的僵直,已经足够了。

一道黑影,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他身后。是燕熙。他利用所有人被楼上骚动吸引注意力的瞬间,早已如狸猫般窜上了二楼的廊柱。

没有多余的动作,燕熙手中的短刃,从“响尾蛇”因惨叫而微微后仰的下颌处,斜向上,精准地刺入。短刃没柄而入,瞬间切断了颈骨与中枢神经。

“响尾蛇”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巨响。

燕熙一击得手,看也不看尸体,一个翻身便从二楼跃下,稳稳地落入因赌局而混乱的人群中。他拉起早已等在那里的青儿,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已消失在了“销金窟”的喧嚣之中。

从青儿下药,到燕熙出手,再到两人撤离,整个过程,不过十数个呼吸。一场在虎穴中的完美刺杀,就此完成。

此事之后,“问骨”的精准,“拂衣”的诡秘,以及他们二人那天衣无缝的配合,才真正成了“乌衣社”内部一个近乎传说的存在。

(第一部 完)

updatedupdated2025-10-282025-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