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之昼之三

老皇帝驾崩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早已暗流汹涌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京城九门瞬间落锁,城中兵马司的军队开始频繁调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血腥味。

太子懦弱,早已被架空。真正有实力争夺大位的,是手握京畿卫戍部队的雍王,和暗中与江南财阀勾结的肃王。而四王爷——宁王,则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猛虎,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

他没有参与京城内那场看似激烈的兵权争夺,因为他的棋盘,从一开始就不在这里。

在一个深夜,宁王府书房。宁王指着地图上,从北疆直指南边京城的一条红线,对帐下谋士沉声道:“皇孙孱弱,奸王弄权,国之将倾。本王效仿太祖旧事,以清君侧之名,靖天下之难,诸位以为如何?”

在场的谋士与燕熙,心中都同时闪过四个字——“靖难之役”。原来,宁王所有的谋划,都系于千里之外——北疆。那里,驻扎着大凉王朝最精锐的边军,而统帅那支军队的,是他的亲弟弟,燕王。

燕熙和青儿,不是谋划者。在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宏大棋局中,他们只是两枚最关键、也最致命的棋子。他们的命运,依然被那位未来的帝王,紧紧地攥在手中。

老皇帝驾崩的当夜,燕熙和青儿接到了来自宁王府的、最简洁也最冷酷的命令。

第一个任务:斩断“眼睛”。

雍王之所以能掌控京畿卫戍,全赖他安插在宫中各处、如同蛛网般的情报系统。宁王的谋士团早已拟定了名单,而燕熙和青儿要做的,就是在一夜之间,让这张网上所有的“蜘蛛”,永远地沉寂下去。

他们没有大开杀戒。燕熙动用了“乌衣社”的所有力量,青儿则拿出了她这些年研制的、最诡秘的毒药。一名负责传递消息的太监,在回住处的路上,被一枚淬了“三步倒”的毒针刺中脚踝,倒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状似突发心疾;一名身为禁军统领的小舅子,在他常去的酒楼里,喝下了一杯被青儿提前用特殊手法处理过的、会与酒精产生剧毒反应的“美酒”……

那一夜,京城看似平静,实则有数十个关键人物,以各种“正常”的方式,死在了不同的地方。当雍王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聋子和瞎子。

第二个任务:掐断“钱袋”。

肃王的倚仗,是江南财阀源源不断的金钱支持。而负责转运这笔巨额资金的,是京城最大的地下钱庄“四海通”。燕熙没有去硬闯钱庄。他只是利用早已掌握的情报,将“四海通”帮助肃王洗钱、并暗中资助叛军的几本关键账册的摹本,匿名送到了掌管京城防务的九门提督的案头。这位提督,早已是宁王的人。

天亮时分,九门提督以“通敌”的罪名,率兵查封了“四海通”满门。肃王的金脉,就此断绝。

在燕熙和青儿于京城内掀起无声血雨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北疆,燕王以“京城有变,君侧有奸”为名,率领十万百战边军,挥师南下,兵锋直指京城。

雍王和肃王在京城内斗得两败俱伤,却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威胁来自外部。当燕王的铁蹄出现在京城之外时,大局已定。

宁王以“拨乱反正”之姿,在百官的“拥戴”下,打开城门,迎燕王入京。随即,他以雷霆手段,肃清了雍王与肃王的余党,登基为帝,改元“昭武”。

一场惊心动魄的皇权争夺,就这样在宁王兄弟的内外配合下,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效率,落下了帷幕。燕熙和青儿在整场事变中,功劳滔天,却始终隐于幕后,无人知晓。他们像两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在病人昏迷之时,精准地切除了所有的毒瘤,然后在病人醒来之前,便已悄然隐去。

新皇登基的第二年春天,京城的秩序已经恢复,一个新的时代,似乎正缓缓拉开序幕。

一日,燕熙被秘密召入宫中。在昔日宁王府的书房里,昭武皇帝——曾经的宁王——接见了他。

“燕熙,你做得很好。”新皇的语气,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威严,“朕说过,会还你们自由。现在,是时候了。”他将一份早已拟好的圣旨,推到燕熙面前。“朕要整顿吏治,重塑朝纲。而‘乌衣社’这样的存在,是新朝肌体上最后一块烂肉,必须剔除。这是你为朕,也是为你自己,办的最后一件事。”

新皇看着他,眼神深邃,缓缓补充了一句: “朕最欣赏你的,便是你从不多问为什么。你是一把完美的刀,只负责切割,从不询问执刀人的意图。所以,朕信你。”

“事成之后,”他最后说道,“朕会赐你们万贯家财,一块无人知晓的封地。从此,世上再无‘问骨’与‘拂衣’,只有一对富家翁。朕的金口玉言,绝无虚言。”

燕熙跪下接旨。他听懂了那句“欣赏”背后的含义——皇帝需要的,是工具,不是盟友。而他恰好扮演了这个最完美的工具角色,才为自己和青儿,赢来了这条唯一的生路。

当燕熙将新皇的旨意,传达给“乌衣社”的社主和长老沐公时,遭到了理所当然的抗拒。 “自由?”社主冷笑道,“我们现在就是自由的!凭什么他一句话,就要我们解散?他能坐上那个位子,我们流了多少血?如今鸟尽弓藏,未免太天真了!”

当夜,血洗开始。

这场清洗,没有千军万马,只有两个人。

青儿独自一人,潜入了社主的密室。这位曾经的地下王者,武功极高,一双铁爪练得出神入化。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着“叛徒”的到来。

但青儿,从未想过与他正面对决。

当社主屏息凝神,警惕着房梁与门窗时,一股极淡的、带有甜腻香气的烟雾,从他脚下的地砖缝隙中,缓缓渗出。他心中一惊,立刻闭气,但为时已晚。那不是毒药,而是一种能让人神思恍惚、反应变慢的致幻剂。

就在他心神摇曳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从他身后那面巨大的书架背后滑出——那里,有一条早已被青儿摸清的、最隐秘的暗道。

社主毕竟是一代枭雄,虽惊不乱,反手一爪抓向身后。他的铁爪带起凌厉的罡风,足以开碑裂石。

然而,青儿的身影却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借着他爪风之力,向上一飘,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同时,她手中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已呈扇形射向社主的面门。

社主挥袖格挡,却不料这只是虚招。真正的杀招,是青儿在空中翻转时,从靴筒中弹出的、一柄淬满了“见血封喉”剧毒的短匕。

当社主还在抵挡那些银针时,青儿已经落地,匕首如毒蛇吐信,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自下而上,精准地划过了他的手腕大脉!

社主难以置信地看着手腕上那道细微的血痕,和他迅速变得乌黑的皮肤,捂着喉咙,轰然倒地。从头到尾,他甚至没能真正碰到青儿的衣角。

而另一边,燕熙则走进了议事厅。长老沐公早已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燃烧的炭火前,煮着一壶茶。

“是你救了我兄妹二人的命。”燕熙持刀而立,平静地说。

“坐。”沐公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喝完这杯茶,再上路。”

燕熙依言坐下。两人相对无言,只闻茶水沸腾之声。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沐公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解脱,“我曾以为,爬到这个位置,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结果,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换到了一个大笼子。想出去?太晚了。舍不得,也出不去了……或许,这样结束,也好。”

燕熙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即使如此,我依然感谢你。感谢你给了我们活下去的机会。”

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对着沐公,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茶喝完了。”沐公缓缓站起,抽出了身旁的长剑,“让我看看,我此生最得意的‘作品’,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这是一场没有杀气,只有尊重的对决。

沐公的剑法,老辣沉稳,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燕熙的刀,则精准、高效,每一次出刀,都直指对方剑网中最薄弱的节点。他们的每一次兵刃交击,都像是故人间的问答。

最终,在交手上百招后,燕熙抓住沐公一个换气的微小破绽,刀锋一转,贴着他的剑身滑过,轻轻地,印在了他的咽喉上。

胜负已分。

沐公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好……好刀法……”

燕熙收刀入鞘,在沐公的尸身前,再次一拜。 “但作品,也有选择自己结局的权力。”

新朝,昭武二年,春。

京城郊外,一处不知名的江边别院。这里,正是他们童年时生活过的地方。昔日的茅屋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朴素而洁净的院落。

燕熙正躺在竹椅上,看着不远处那个身穿素色长裙的女子。她不再是那个眼神清冷、沉默如冰的“拂衣”,而是青儿。自从那场埋葬了“乌衣社”的血腥终结之后,她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发呆,仿佛那具名为“拂衣”的空壳还在,内里的灵魂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燕熙知道,她正在慢慢地“回来”,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契机。他决定,是时候了。

他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回屋,取出了一本厚厚的、书页已有些泛黄的医书。这是这些年来,青儿寸步不离的东西,里面记录了她所有的制毒心得。

他走到青儿面前,当着她的面,缓缓地、一页一页地翻开。

随着书页的翻动,一片又一片被珍藏了多年的、早已干枯的白色花瓣,从书页的缝隙中飘落出来。有的已经泛黄,有的还带着淡淡的药香。那是这些年来,她在每一次任务途中,每一次路过山野时,下意识采集并珍藏起来的、童年唯一的记忆碎片。

成百上千的花瓣,像一场迟来的、无声的雪,落在他们的膝上、脚边,铺满了整个院落。

青儿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起初,她的眼神是茫然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本记录着死亡与剧毒的书里,会藏着这么多脆弱而无用的东西。但随着飘落的花瓣越来越多,一些被尘封的、模糊的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闪现。 ——五岁,一个温暖的午后,她将一朵白色的小花,笨拙地插在了一个男孩的鬓角。 ——十二岁,一次任务归来,她在清洗沾血的匕首时,看到路边石缝里的一朵小白花,鬼使神差地,她将它摘下,藏进了袖中。 ——十五岁,在江南的烟雨里,她刚刚完成一次“清理”,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又看到了那种花。她麻木地摘下,回到住处后,将它与记述“鹤顶红”的页面,放在了一起。

“为什么?” 她在心底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留下这些?”

这些画面,与她十几年来的“拂衣”生涯,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它们像一根根针,刺破了她那层坚硬的、由“麻木”和“高效”构筑起来的外壳。

燕熙捡起一片干枯的花瓣,轻轻地放在她的手心。

“青儿,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最喜欢用这种花,给我编花环。”

他轻声说:“你看,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这句话,成了压垮堤坝的最后一根稻草。“忘记?” 青儿的嘴唇颤抖着,她终于抬起头,那双空洞了十余年的眼睛里,第一次涌上了剧烈的情绪——那是困惑,是痛苦,更是对自己那段空白人生的巨大悲伤。

“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只记得……血的味道,药的味道……公子下达的命令……我……”

她的话语变得支离破碎。她感觉自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冷酷的“拂衣”,另一个,是那个喜欢白色小花的、早已死去的“青儿”。而此刻,后者正在她体内疯狂地苏醒。

终于,一滴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砸在了手心那片脆弱的花瓣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她压抑了半生的悲伤、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随着那场“花瓣雪”,彻底决堤。她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了十几年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

燕熙没有去打扰她。他知道,这是她必须经历的过程。她正在用眼泪,冲刷掉“拂衣”的烙印,找回真正的“青-儿”。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息。

青儿缓缓抬起头,泪水洗过的眼睛,显得异常清澈。她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她背负了一切的男人,用一种夹杂着哭腔的、陌生而又熟悉的、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轻轻地、试探地叫出了那个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称呼:

“……哥。”

数日后。

青儿的情感,便如同初春的江水,开始一点点地、笨拙地解冻。她会笑了,虽然起初笑起来还有些僵硬;她的话也多了起来,时常会像个好奇的孩子,问一些关于这个“正常”世界的问题。

这一日,一名信使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宁静。信使来自宫中,送来了一封鎏金的请柬。

是明月公主——昔日的明月郡主——的赐婚大典请柬。她将被嫁给新朝第一位异姓王,手握重兵的平西王。

青儿接过请柬,看着上面“燕熙先生”四个字,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少女的、促狭的笑意。

“哥,”她轻声问,这个称呼她已叫得十分自然,“这位公主殿下,当年对你可是很不一样呢。我记得,那时你若再主动一些,或许……”

燕熙闻言,从躺椅上坐起身,接过请柬,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哭笑不得的神情。

“青儿,你把那位陛下,想得太简单了。”

他看着请柬上那熟悉的、属于新皇的印玺,缓缓说道:

“当初水榭事发后,他便请了天下大儒,教导郡主经史子集、权谋利害。因为我那番话,让他意识到,一个‘太过天真’的女儿,是无用的废棋。而一个‘足够聪明’、懂得权衡利害的公主,才能成为他手中最有价值的筹码。”

“他看到郡主对我的态度,从好奇转为敬畏,便立刻不再给我们任何相见的机会。这不仅仅是隔绝一段不该有的情愫,更是在‘保护’他这件即将被打磨完成的‘珍宝’,不被我这种来自阴影里的‘匠人’,沾染上任何不可控的痕迹。”

“所以你看,”燕熙将请柬轻轻放在石桌上,“他对公主的期望,从来就不是让她寻得一位如意郎君。他期望的,就是为了今天。为了这场能让他江山更稳的赐婚。”

青儿听完,沉默了许久。她那双正在重新学习感受世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也闪过一丝庆幸。她庆幸自己和兄长,终究是从那个冰冷的棋盘上,逃了出来。

“所以,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可能。”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释然。

“是。”燕熙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从一开始,就没有。我们和他,和她,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们的路,在这里。”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指了指身边流淌的江水,最后,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些在春风中摇曳的、洁白的无名野花上。

青-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容。她跑过去,小心翼翼地采下几朵,跑回来,开始笨拙地,编织一个有些歪歪扭扭的花环。

阳光下,她的手指不再是握着淬毒的银针,她的眼神也不再计算着死亡。

燕熙靠在竹椅上,闭上了眼睛。 无光之昼,终已过去。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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