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深渊凝视
燕熙十七岁那年,“问骨”与“拂衣”的名号,已是京城地下世界里一道令人闻之色变的双重梦魇。他们不再是需要证明自己的新人,而是“乌衣社”中那柄淬炼得最锋利、也最昂贵的利刃。
然而,太过锋利的刀,会引人忌惮。在“乌衣社”这种豺狼环伺的黑暗森林里,一个没有弱点、冷静如冰的年轻人,本身就是一种最危险的存在。燕熙深知,他必须为自己这柄利刃,人为地制造一道“裂痕”。
他选择的裂痕,是“色”。
他开始频繁地出入京城最顶级的青楼“揽月阁”,目标是名动京华、寻常权贵一掷千金也未必能见上一面的头牌——梦卿。梦卿卖艺不卖身,以琴画双绝闻名,但她更懂得审时度势。在燕熙那洞穿一切的审视和无法抗拒的“诚意”面前,她最终选择了顺从。
外界的流言就此传开:“‘问骨’手段通天,竟连揽月阁的梦卿都已入其幕中。”
为了让这层伪装天衣无缝,燕熙是真的做了,并且尽兴而为。他拥有成年人的灵魂和这个年纪最旺盛的欲望。在青楼的锦帐之中,他将扮演“好色之徒”这个角色发挥到淋漓尽致,这既是人设的需要,也是一种从终日紧绷的杀戮与算计中、短暂抽离的生理宣泄。
但对他而言,这和吃饭、睡觉、杀人一样,没有感情,只是一道冰冷的、释放压力与维持伪装所必需的程序。每一次尽兴之后,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空虚和对自己角色的清醒认知。他用这种方式,成功地为自己贴上了一个“少年得志,沉溺美色”的标签,一个让上位者安心、让对手轻蔑的标签。
这层伪装,保护了他,却点燃了他身后那片最不该被触碰的领地。
那是一个夏夜,燕熙又一次从揽月阁归来。他带着一身真实的、属于梦卿的“冷梅香”,推开了自己小院的房门。
房间里一片寂静,青儿似乎已经睡下了。燕熙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脱下外衣,准备和衣而眠。
当他掀开被子的一角时,却触到了一片冰冷的、光滑的肌肤。
他心中一惊,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了被子里的人——是青儿。她赤裸着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床上,似乎早已等待了许久,身体都有些凉了。
燕熙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知道,这不是勾引,这是宣战和献祭。她用最极端的方式在告诉他:她们能给你的,我也能。你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如果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发泄欲望的躯体,那么,请使用我。
燕熙沉默着,在床边坐下。他不是没有欲望,他刚刚才从一场尽兴的欢愉中归来。怀着成年灵魂的他,早已看懂了青儿这些年压抑在清冷外表下的、对自己那份近乎偏执的依赖和占有。
但他不能。
青楼的风月,是一场清醒的扮演,一场银货两讫的交易,是他用以迷惑世人的面具。 而眼前的青儿,是他唯一的真实。
如果他今夜接受了,那便意味着,他默认了她的自我献祭,承认了她的“工具”属性,将她也变成了一件可以用身体来交换安全感的“物品”。这便将他们之间那份独一无二的、源于江边的羁绊——那份是兄妹、是同门、是共犯、是彼此活下去唯一理由的羁绊——彻底玷污了。
这份羁绊,是他对抗这个黑暗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精神支柱。他绝不能亲手玷污它。
想通了这一切,燕熙眼中的欲望彻底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于慈悲的澄澈。
他缓缓躺下,和衣躺在了青儿的身边。他没有试图去拉开她,也没有用言语去说教。他只是伸出手臂,从她身后,轻轻地、用一种没有任何情欲的、仿佛只是在安抚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的姿态,将她冰冷的身体,揽入了怀中。
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能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淡淡的草药香气,这气味,瞬间冲散了自己身上那股虚伪的脂粉香。
怀里的身体,起初是僵硬的,像一块冰。但随着他平稳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传来,那份紧绷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燕熙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才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夏天,抱着睡,凉快。”
怀中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地、完全地放松了。她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脸,更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仿佛找到了那个寻觅已久的、唯一能让她安睡的港湾。
从此,青儿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那一夜,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无欲之夜”后,燕熙与青儿之间的关系,达到了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极致的平衡。然而,他们个人的安稳,很快便被时代愈发狂暴的洪流所打破。
随着老皇帝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诸王夺嫡的斗争进入了白热化。宁王凭借燕熙在暗中的一系列操作,成功扳倒了两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也因此,他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来自其他王爷派系的刺杀、来自朝堂政敌的构陷,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向宁王府。
宁王府虽然守卫森严,但千日防贼,终有疏漏。府内的护卫,能防住正门冲杀的莽夫,却防不住那些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牌刺客。宁王深知,他需要一股能用刺客的思维来对抗刺客的“影子力量”。
于是,一纸来自王府的密令,直接送到了燕熙的小院。这不再是委托,而是一道调令。宁王以“乌衣社”最高投资人的身份,命令“问骨”与“拂衣”,即刻入驻宁王府,成为他的秘密安全顾问。
对外,燕熙的身份依然是那个精通商贸的“西域顾问”,青儿是他的管事。他们的工作,不再是单纯的“杀人”,而是“阻止被杀”和“策划杀人”。
入驻王府的日子,波澜不惊。燕熙与青儿如两道影子,将王府的安防梳理得滴水不漏,宁王也因此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时光。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燕熙与明月郡主之间,产生了一些微妙的交集。郡主的天真与聪慧,像一缕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阳光,让燕熙那颗包裹在黑暗中的灵魂,感受到了片刻的温暖。她的世界是风花雪月,而他的世界是生死存亡。这种极致的反差,却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郡主时常会找各种借口,来书房“请教”燕熙一些“西域风物”。而燕熙,出于维持人设和放松郡主警惕的目的,也乐于与她交谈。他将现代的天体物理包装成“上古神话”,将权力制衡的理念比作“三足之鼎”,将社会学的规律融入到“蛮族兴衰”的故事里。这些思想,对一个深闺中的郡主来说,如同天外之音,为她打开了一扇从未想象过的、波澜壮阔的窗。她的眼神,从最初纯粹的好奇,渐渐多了一丝少女的、不易察觉的崇拜。
青儿,总是在这些时刻,静静地侍立在燕熙身后,如同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观察着一切。
与此同时,京中一位年轻画师“白云居士”声名鹊起。他通过王府的远房亲戚搭上关系,以其出众的画技和才情,很自然地博得了同样喜爱书画的郡主的欣赏。郡主不蠢,她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将这一切都视为高雅的艺术交流。她会邀请“白云居士”来府中作画,但总是在人来人往的水榭,身边也总有侍女嬷嬷陪同。
燕熙对此有所耳闻,他让青儿的情报网,对这个“白云居士”的背景做了例行的调查。反馈回来的信息,干净得有些不正常——此人仿佛凭空出现,家世清白,履历完美,没有任何污点。燕熙没有声张,只是在心底,将此人划入了“待观察”的名单。
初夏,天气渐热。郡主提议,在王府湖心的水榭举办一场小型的雅集,并请“白云居士”当场作画。宁王近日心情不错,又想着女儿许久未曾出门散心,便欣然应允,并决定亲自参加。
雅集当日,风和日丽。水榭之中,琴声悠扬,仕女云集。
燕熙和青儿没有出现在水榭。他们的身份,不适合这种场合。但他们,却从未离开。燕熙坐镇在湖边一处不起眼的角楼,用一具从西域商人处得来的单筒望远镜,监视着水榭中的一举一动。而青儿,则伪装成一名负责添送茶水的普通侍女,混迹于人群之中。
“白云居士”果然不负众望,他铺开一幅巨大的雪浪笺,挥毫泼墨,很快,一幅气势磅礴的《江山雪霁图》便跃然纸上,引来一片喝彩。他持画上前,恭请宁王与郡主品鉴。
就在宁王捻须微笑,郡主眼露欣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画吸引的瞬间——异变陡生!
“白云居士”脸上的儒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豺狼般的狰狞。他手腕一抖,画卷的卷轴中弹出一截三寸长的淬毒利刃,直刺宁王咽喉!
与此同时,水榭之下,十数道黑影如蛟龙般破水而出,手中利刃带着水珠,杀向周围的护卫!更远处,几名伪装成船夫的刺客,也拉开了早已备好的强弓,箭矢如蝗,封死了所有的退路!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天罗地网般的绝杀!
一瞬间,风雅的水榭变成了修罗场。宁王身边的首席护卫拼死挡下了“白云居士”的致命一击,自己却被划伤手臂,伤口瞬间发黑。郡主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她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只会尖叫,本能地想往父亲身边跑,反而成了敌人突击的靶子和一个巨大的累赘。
就在一名刺客的刀锋即将砍中她时,一道黑影闪过。
是燕熙。他早已在异变发生的瞬间,便从角楼一跃而出,踏着水面的几艘小船,如飞鸟般掠至水榭。他脸上没有任何平日里的温和,只有一种野兽般的冷静与专注。他没有一句废话,一手将郡主粗暴地推到一根柱子后面,动作之大,让郡主直接摔在了地上。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迎上了那名刺客。郡主只看到一连串快到模糊的、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最高效的闪避、格挡,以及最后,一记从刁钻角度刺入敌人肋下的、致命的反击。
血溅了出来,温热的液体甚至溅到了郡主的衣裙上。
另一边,青儿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战场边缘。她不断地移动,手里不断弹出淬毒的银针,精准地命中那些试图包抄的刺客的手腕、脚踝。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战场的边缘,冷静地拨动着生死的棋子,以一人之力,便彻底打乱了刺客们的进攻节奏。
战局的中心,是燕熙与“白云居士”。
“白云居士”的剑法,如他的画一般,看似风雅飘逸,实则暗藏杀机,每一剑都刺向人身最意想不到的要害。
但他的对手,是燕熙。在燕熙那双仿佛能透视皮肉、直达骨骼的眼睛里,对方所有精妙的剑招,都被解构成了最基本的肌肉发力、关节转动和重心转移。
“白云居士”久攻不下,心中焦躁,一剑快过一剑。就在他一招“平沙落雁”、剑尖直取燕熙心口,自以为必得手之际,燕熙却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他不退反进,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左侧倾,任由那致命的剑锋,擦着他的肋骨划过,带出一道血痕。
也正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与“白云居士”错身而过。他手中的短刃,自下而上,从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精准地、深深地,捅入了“白云居士”的下颌与脖颈连接的软肉之中,刀尖上挑,直没至柄!
这一刀,瞬间切断了颈骨与中枢神经,终结了所有反抗的可能。
随着“白云居士”的倒下,剩下的刺客也很快被肃清。危机解除,王府的侍卫开始清理现场。宁王惊魂未定,正在安抚同样受到惊吓的郡主。
燕熙没有参与这一切。他走到那幅溅血的《江山雪霁图》前,蹲下身,面无表情地检查着。
郡主惊魂稍定,她看着燕熙,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也许是感谢。
燕熙站起身,没有看她,而是拿起从画师身上搜出的一方印章,走到了宁王面前。
“王爷,”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问题,从一开始就摆在明面上。”
他将印章递过去:“这方印,用的是‘八宝红泉’印泥,内含岭南‘凤眼香’,专供雍王府。他作画用的墨,是内廷贡品‘万年青’,肃王去年曾获御赐十锭。”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了郡主惨白的脸上,但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郡主殿下,您欣赏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画师的才华。”
“您欣赏的,是雍王府的财力,和肃王府的权势,共同为您堆砌出来的一个幻影。”
“您看不穿,是因为您从未想过,一幅画的背后,可以是整个天下。而我们,只看这些。”
这番话,比任何耳光都更响亮,比任何责骂都更伤人。它彻底击碎了郡主的世界观,也掐灭了那份刚刚萌芽的、不切实际的情愫。
从此,郡主对燕熙,只剩下敬畏和无法逾越的距离感。而宁王,也开始不动声色地切断女儿与燕熙任何接触的可能。每一次燕熙入府,都会被总管直接引入书房,事毕便匆匆离开,再无片刻停留。
燕熙与宁王的关系,剥离了所有温情的伪装,回归到了最纯粹的、冰冷的利益交换。
随着夺嫡之-争的日益残酷,燕熙与宁王的密谈,也越来越深入。
在一个大局已定的深夜,宁王看着窗外的月色,忽然开口:“燕熙,待本王事成之后,你以为,像‘乌衣社’这样的存在,在新朝,该当如何?”
燕熙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
“回王爷,”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起伏,“一个清明的王朝,容不下阴影里的王国。‘乌衣社’这类因乱而生的毒瘤,在一个强大的、统一的政权面前,没有存在的必要。当他们的使命完成之日,也应是他们消失之时。”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在这一刻,达成了最终的、也是最深的默契。
然而,燕熙在低头饮茶的瞬间,眼底却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极深的寒意。他听懂了宁王的言外之意——宁王想要的,不是“消失”,而是“掌控”,是建立一支只属于皇权的“锦衣卫”。
宁王似乎看穿了他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他收敛了笑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的君主姿态,看着燕熙,缓缓说道:
“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功之人。本王承诺,待我登基之后,会还你们自由。”
“你们”。
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刺入了燕熙的心头。
这个“你们”,指的是谁? 是指我,和青儿? 还是指我,以及我身后整个“乌衣社”?
燕熙没有问。在这种人面前,问出口的问题,本身就是一种愚蠢。但他几乎在瞬间就有了答案。
帝王承诺的,永远只会是最小的代价和最大的利益。
这句承诺,如同金口玉言,重重地砸在了燕熙的心头。 是恩赐?也是警告。 恩赐的是他和青儿的生路,警告的是其他所有人的命运。
燕熙没有再去深究。他只是更加恭顺地垂下头,心中却已然明了——当宁王登基的那一天,便是他与“乌衣社”,与自己这半生过往,做最后一次了断的时刻。那将是他们之间,最大、也是最后一笔“交易”。
(第二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