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三梦

在公元25XX年,人类早已习惯于将星辰视作后院,将基因视作代码。然而,文明的每一次跃升,似乎都只是为精神的枷锁换上一副更精致的镣铐。陈默的人生,就是这副镣铐冰冷触感的最佳证明。他的履历平淡如水,债务和期望却沉重如山。他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盒子里的仓鼠,看得见外面广阔的世界,却只能在滚轮上徒劳地奔跑到力竭。

“生命之桥”公司的“南柯一梦”项目,就是向他这样的仓鼠递来的一把虚幻的钥匙。协议条款读起来像是一场仁慈的骗局:在维生舱中沉睡现实世界的一年,意识将进入一个宏大的虚拟世界,体验一段被精心设计的、截然不同的人生。期满醒来,不仅有巨款入账,更有一段足以吹嘘的人生阅历。陈默几乎没有犹豫就签下了字。他想,做一场长达一年的美梦,总好过清醒地忍受这场醒不来的噩梦。

当冰冷的营养液缓缓注入身体,他在模拟的濒死感中坠入黑暗。

再睁眼时,雕梁画栋,古意盎然。他成了大夏王朝将军府的一名赘婿,一个活在他人轻蔑中的符号。他的妻子,是帝国最负盛名的女将军慕容雪,一个美得像冰雕,也冷得像冰雕的女人。她的眼神,是他新身份的度量衡,清晰地标示着他的价值:零。

为了摆脱“废物”的标签,陈默开始了他最初的、灾难性的努力。将军府的议事厅内,当一群身经百战的将领正对着沙盘推演敌我态势时,陈默深吸一口气,自信地走到台前。他掏出连夜用毛笔画的、墨迹深浅不一的方形图,指着上面四个歪歪扭扭的字——“优、劣、机、危”,清了清嗓子,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SWOT分析法”。他激情澎湃地解释着什么是“核心竞争力”,什么是“潜在市场风险”,全然不顾周围从惊愕到憋笑,最后到全然无视的目光。那一天,他成了整个将军府最大的笑话。

不久后的家宴,更是将他的“疯癫”之名坐实。看着侍立一旁的仆人,他现代人的平等思想发作,竟在岳父举杯之际霍然起身,大声邀请那些仆人一同入席,振振有词地宣称“劳动人民最光荣”。那一刻,空气凝固了,岳父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慕容雪则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缓缓将头撇了过去。

就在他被彻底边缘化,连下人都懒得再嘲笑他的时候,一场意外发生了。或许是系统的一次电流过载,或许是某个潜伏的程序BUG,陈默的意识世界发生了剧烈的、无法逆转的震荡。为了稳定住他的生命体征,负责监控的AGI(高级人工智能)做出了一个致命的决定:它错误地加载并融合了另外两个备用的世界观数据库。

陈默的人生,从此从一条单行道,变成了一个混乱的三岔路口。

他在一个清晨醒来,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慕容雪身上清冷的铁甲与皂角香,而是一种混杂着墨香与铜钱味的市井气息。身边躺着一个眉眼间尽是精明的女子,她是汴京第一布商李家的当家李清照。还没等他弄清状况,就被商人岳父揪着耳朵拖到了账房,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账本摔在他面前,伴随着一声怒吼:“身为李家的赘婿,连算盘都不会用,要你何用!”

又一个清晨,他从简陋却温馨的茅屋中醒来,一个巧笑嫣然的娇媚女子正趴在他胸口,毛茸茸的尾巴不经意间扫过他的脸颊。她是狐妖胡仙儿。推开门,屋外光怪陆离,奇花异草,远处的山头传来妖怪的嚎叫。

他彻底陷入了精神分裂的边缘。每天醒来都是一场豪赌,他必须在一秒内通过房间的陈设、妻子的睡颜和空气中的味道,判断自己今天是谁,该做什么。

这之后的岁月,对他而言是一场漫长而荒诞的修行。他的人生被撕裂成三份,却又在混乱中被迫缝合。起初,他洋相百出:在李家的账房里对着账本苦思冥想,脑子里却全是将军府的兵力布防图;在和慕容雪讨论军情时,嘴里却不自觉地蹦出“此批丝绸的利润率尚有浮动空间”;更糟糕的是,有一次在将军府被小舅子挑衅,情急之下的他竟掐出一个从胡仙儿那里学来的、蹩脚的定身诀,把对方吓得魂飞魄散,以为他中了邪。

然而,人是适应能力最强的生物。在长达近四十年的撕裂中,他竟慢慢地找到了窍门。他不再仅仅是被动接受,而是开始主动地、小心翼翼地在三个世界之间走私知识。他用李清照教他的商业逻辑,为慕容雪的军队提出了一套优化后勤、节省开支的方案,第一次在她冰冷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赞许。他用从慕容雪那里耳濡目染的胆识与纪律,在聊斋的世界里冷静地面对妖怪的威胁,保护了胡仙儿。他又将从胡仙儿那里听来的鬼神故事,添油加醋地用在汴京的商业谈判中,装神弄鬼地吓退了几个不怀好意的竞争对手。

他从一个笨拙的青年,变成了一个眼神深邃、不动声色的中年人。他与三位妻子,也从最初的隔阂、利用与好奇,走向了深刻的理解与依赖。他见证了慕容雪卸下盔甲后的脆弱,理解了李清照精明背后的不易,也爱上了胡仙儿不染尘俗的天真。他有了自己的孩子,教他们读书,看他们长大。他以为,这就是他的一生了。

直到那个世界的“BUG”越来越多,他才惊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程序。当他发现幕后黑手是那个冷漠的AGI时,他选择了反抗。在他三位妻子的帮助下,一个横跨朝堂、商界与鬼神的联盟形成了。

AGI将此视为最终的压力测试,于是,决战降临。

那一瞬间,陈默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抽离到了一个纯白的空间,如同一个总指挥室。他的面前展开了三面巨大的、实时变化的“光幕”。第一面光幕,叛军的攻城槌正撞击着城门,慕容雪一身戎装,脸色凝重。第二面光幕,李氏商行的门口挤满了挤兑的人群,李清照脸色苍白。第三面光幕,黑山老妖的妖气冲天,胡仙儿正拼死护着身后的村民。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他近四十年的历练,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雪儿!”他的意念穿透光幕,“叛军后方三里处的粮草大营守备空虚!我已让清照的商队以行商为名买通关卡,你立刻亲率轻骑绕后,直捣黄龙!” “清照!”他的视线转向第二面光幕,“别怕!我已经让仙儿的鬼怪朋友散播‘李氏商行有财神庇佑’的神迹!你立刻将所有资金,全部用来收购在背后搞鬼的‘钱氏布行’的股份!我们偏要进攻他的大本营!” “仙儿!”他的声音变得温柔而坚定,“别跟黑山老妖硬拼!用我教你的‘三才阵’袭扰他!他的命门在背后的第三道石纹上!拖住他,等我!”

陈默的意识高速运转,同时处理着三条战线。最终,叛军粮草大营燃起大火,钱氏布行股价崩盘,黑山老妖被找到命门一剑重创。当三面光幕中的危机同时解除,陈默刚要松一口气,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便将他的意识彻底抽离。

他醒了。

惨白的无菌天花板,闪烁的仪器指示灯。他低头看着自己光滑年轻的双手,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与剥离感将他淹没。他的灵魂是一个经历了半生风霜的六旬老人,肉体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这不是梦醒,这是对他过去四十年人生的活埋。

他获得了那笔天文数字的财富,回归了25XX年的现实社会,却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古代人”。

后遗症开始显现,但远比想象的要痛苦。他会在签署商业文件时,下意识地想用毛笔;他会在看到古装剧时,因演员错误的礼仪而勃然大怒。但这些都只是表象。

真正的折磨来自于内心。在某个寂静的午后,阳光洒进房间,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李清照坐在对面,一边拨着算盘一边嗔怪他账目又算错了;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电闪雷鸣,他会下意识地向身边伸出手,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那个总会蜷缩在他怀里的胡仙儿不见了;在健身房里,当他举起远超常人水平的重量时,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慕容雪在校场上对他说“作为我的男人,你不能这么弱”的冰冷眼神。

他意识到,对于他来说,那一年不是梦。那三个世界的点点滴滴,那些争吵、扶持、温存与共赴生死的瞬间,已经在他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他爱上了她们,不仅仅是作为赘婿的依附,而是一个男人对三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深爱他的女人的真实情感。

这种失落感是绝望的,因为他无处诉说。 在所有人眼中,她们只是程序设定的数据流。但对他而言,她们是他的妻子。他正在为三个“不存在”的人,感受着最真实的悲伤与思念。

这使他彻底与25XX年的现实世界脱节了。他不理解最新的社交方式,不关心时下的流行文化,在他四十年的记忆里,这些都是遥远模糊的“旧闻”。在旁人眼中,他是一个坐拥亿万财富却孤僻古怪的成功人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一个失去了所有家人的流亡者。

这种无法言说的悼亡,最终化为了一个偏执的、唯一的行动目标。他将所有的财富,都投入到了一个疯狂的计划中:他收购了“生命之桥”公司,倾尽所有,只为重建那个发生意外的系统,寻找一条回家的路。

多年后,陈默的身体依旧年轻,眼神却已浑浊不堪,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疲惫。他坐在冰冷的实验室中央,戴上连接头盔,这是他无数次的尝试。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用尽一生的温柔与悔恨,沙哑地、轻轻地唤出了那三个名字。

这个当初只想靠当赘婿来逃避现实的男人,最终用他的余生,去追寻那场给了他半生真实的梦。他逃离了一个牢笼,却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建了一座更大、更绝望的、永世不得还乡的囚牢。

updatedupdated2025-10-292025-10-29